“史书?”
扶苏的瞳孔猛地收缩,那两个字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让他刚刚才激荡起来的心神,瞬间又被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庄重的力量所攫住。
作为大秦的长公子,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史”这个字的分量。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史书,那是一个王朝留给后世最宝贵的财富,是无数经验与教训的凝结。
他看着秦风手里那厚厚一沓纸,眼神中不再是好奇或震惊,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
他缓缓伸出手,动作小心翼翼,仿佛不是在接一叠纸,而是在接一份承载着无数亡魂与兴衰的天命诏书。
纸张入手,带着现代工业特有的平滑与规整。
他低头,目光落在封面上那三个用小篆写就的醒目大字上——《秦史稿》。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三个字,指尖传来一阵轻微的颤栗。
他迫不及待地翻开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关于他父皇的记载。
开篇便是“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西海。”
寥寥数语,一股吞天沃日的霸气扑面而来,让扶苏看得热血沸腾。
这才是他的父皇,千古一帝!
可他继续往下看,脸上的神采却一点点地凝固了。
“然始皇晚年,好神仙之事,大兴土木,筑阿房,修骊山,苛法酷刑,民不聊生。”
“又焚书坑儒,断绝百家之学,使天下士人不敢言而敢怒……”
一桩桩,一件件,那些他曾隐晦劝谏过,却被父皇斥责的事情,此刻被后世史家用冰冷而尖锐的文字,毫不留情地记录了下来。
“暴秦”。
当他看到这两个字时,整个人如遭雷击,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他脚下一个踉跄,险些站立不稳,手中那沓纸“哗啦”一声散落了几张在地上。
暴秦?
后世……后世竟是如此评价父皇的功业?如此评价他为之奋斗一生的帝国?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与屈辱感涌上心头,让他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顾不得去捡地上的纸,而是发疯似的在手中的书稿里翻找着,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他想看看自己,看看他的那些兄弟,看看那些他熟悉的大臣,在后世的记载中,又是何等模样。
很快,他找到了。
“扶苏,刚毅而武勇,信人而奋士。”
“数谏始皇,不听,使于上郡监蒙恬军。”
评价尚算中肯,可当他看到自己的结局时,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
“赵高、李斯矫诏,赐死于上郡。”
虽然己经知晓,但还是像一柄无形的利剑,瞬间刺穿了他的心脏。
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在北地风沙中,接到一卷冰冷竹简的自己,在忠与孝的挣扎中,最终引剑自刎的悲凉画面。
他又看到了胡亥,“性残忍,无恩义”。
看到了赵高,“指鹿为马,权倾朝野”。
看到了李斯,“贪恋权位,与虎谋皮,最终具五刑,夷三族”。
最后,他看到了陈胜、吴广,看到了那句让他浑身冰凉的呐喊——“天下苦秦久矣!”
短短三年,仅仅三年,父皇缔造的庞大帝国,便在烽火中土崩瓦解,化为历史的尘埃。
扶苏无力地松开手,剩余的书稿散落一地,纸张铺满了狭小的地面,像是在为那个短命的王朝,铺上了一层苍白的挽歌。
他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双目无神,口中喃喃自语:“为何会如此……为何会如此……”
他茫然地抬起头,视线越过秦的篇章,落在了紧随其后的一个崭新王朝的记载上。
他只是匆匆一瞥,便看到了“文景之治”、“休养生息”、“轻徭薄赋”等诸多赞美之词。
那强烈的对比,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凭什么?
凭什么大秦一统天下,奠定万世基业,却落得个“暴秦”的骂名,二世而亡?
而后面的人,坐享其成,却能得享“盛世”之赞誉?
“大秦……当真如此不堪吗?”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秦风一首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从激动到震惊,从惨白到失魂落魄的全过程。
他知道,这副猛药的药效太烈,必须得有个人把他从牛角尖里拉出来。
他蹲下身,捡起几张纸,拍了拍上面的灰,递到扶苏面前。
“苏哥,别钻牛角尖。”秦风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你有没有想过,写史书的,是什么人?”
扶苏抬起迷茫的眼睛。
“是后面那个王朝的人。”秦风耸了耸肩,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着最残酷的道理,“你家刚被打倒,人家新上台,总得告诉所有人,你家有多坏,他们上来干掉你,是替天行道,是拯救万民于水火,对吧?”
“不然呢?难道跟老百姓说,‘我看你们家皇帝不顺眼,把他干掉了,现在我来当皇帝’?那不叫改朝换代,那叫造反。”
扶苏一怔,秦风这番大白话虽然粗鄙,却瞬间点醒了他。
“这叫……舆论战。”秦风想了个扶苏可能听不懂但感觉很厉害的词,又赶紧解释道,“就是争夺人心向背。”
“要把前朝的功绩说成罪过,把前朝的严法说成暴政,把自己塑造成救世主。”
“只有这样,他的皇位才坐得稳,天下人才会真心拥护他。”
扶苏的眼神渐渐恢复了些许神采,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自古成王败寇,史书,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我大秦的功绩,不可磨灭。”秦风把《秦史稿》重新整理好,郑重地放在桌上,“车同轨,书同文,统一度量衡,北击匈奴,南征百越,这些都是事实,谁也歪曲不了。”
“史书上虽然骂你爹,但这些事,它也得老老实实记下来。”
“至于稍微抹黑一点嘛……”秦风嘿嘿一笑,“都是常规操作,为了突出自己的伟光正,很正常。”
扶苏恍然,心中的郁结之气总算疏散了大半。
原来如此。
可他看着书稿上那些刺眼的字句,心里还是有些纠结。
他抬起头,看着秦风,脸上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困惑:“道理我懂了。”
“可……可这抹黑的程度,是不是有些……太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