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弹簧……怎么做?
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匠师,声音干涩地打破了死寂。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却也闪烁着一丝技术人员遇到新课题时的亢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扶苏身上。
扶苏摇了摇头。
“我不知具体工艺。”他坦然地承认,“我只知其理。”
“钢材受热,其内里的构造会发生变化。”
“在某个特定的时刻,迅速用油冷却,而非用水,便能锁住它的韧性,而非脆性。
”反复锻打,能让其筋骨更密。”
“至于何为‘特定的时刻’,何为‘反复’,这便是诸位的看家本领了。”
他不是来教导,而是来点拨。
这一番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一群天才匠人脑中的那扇门。
“用油……用油淬火!”
“我曾听南越来的商人说过,他们的弯刀之所以柔韧,就是用兽油淬的!”
“快!把最好的那块百炼钢拿出来!”
“生火!风箱拉起来!要用栗木炭,火要纯!”
刚才还死气沉沉的工坊,像是被泼进了一瓢滚油,瞬间炸开了锅。
那几个原本还抱着胳膊,一脸不信的老匠师,此刻眼睛里冒着绿光,嗷嗷叫着就冲向了锻造炉。
耿楚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他一把抢过扶苏手里的木炭,在木板上疯狂地画着草图,嘴里念念有词。
“柔韧的传动轴……用铁丝拧成绳……对!不对!铁丝太细,力道不够!用薄钢片!几十片叠在一起,用熟牛皮绳扎紧!不,牛皮绳会磨损,用铆钉!每隔一尺,用铆钉固定!”
他猛地抬起头,一把抓住他那还没回过神来的弟弟。
“老三!别傻站着!去!把库里那些磨坏的犁头都给我搬出来,熔了!我要你给我磨珠子!滚圆的钢珠!要多少有多少!每一颗都要磨得跟鸟蛋一样圆,一样滑!”
耿三呆呆地“啊?”了一声,显然没明白磨珠子跟修机器有什么关系。
“啊什么啊!”耿楚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吼道,“让你磨你就磨!这是新法子,能让死力气变成活力气!快去!”
耿三被他吼得一个激灵,也顾不上害怕了,扛起一把大锤,撒腿就往库房跑。
整个村子,活了。
不,是疯了。
锻造炉的火焰冲起三尺多高,将每个人的脸都映得通红。
风箱被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拉得如同奔雷,发出“呼啦呼啦”的咆哮。
铁锤敲击的声音不再是沉闷的“哐当”声,而是变得急促、清脆、充满了某种韵律。
“温度到了!快,上油!”
“不行!颜色还差一点!要像秋天的枫叶,红中带紫!”
“左边再捶三下,应力不对!”
一群人围着一个烧红的钢条,争吵着,指挥着,像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祭祀。
扶苏站在一旁,没有再说话。
他看着这群人,他们没有品级,没有官职,甚至连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可当他们站在锻造炉前,当他们拿起铁锤和卡尺时,每个人都像是一位运筹帷幄的将军,眼中闪烁着近乎疯狂的专注与自信。
这才是大秦真正的宝藏。
两天两夜。
没有人合眼。
饿了,就啃一口送来的干饼。
渴了,就灌一瓢井里的凉水。工坊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铁腥味、焦油味和汗水的味道。
扶苏也陪着他们,他的嗓子己经沙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他看到第一根笨拙的弹簧被淬炼出来,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被拉长,又“嗖”地一下缩了回去。
他看到耿三带着几十个半大孩子,用最原始的水力砂轮,将上百颗犁头铁,硬生生磨成了鸽子蛋大小、光滑无比的钢珠。
那些孩子的手都磨破了,却一个个咧着嘴笑,仿佛在玩一个天底下最好玩的游戏。
他看到耿楚和几个老师傅,终于用几十片薄如蝉翼的钢片,和上百颗铆钉,造出了一根看起来怪模怪样,甚至有些丑陋的传动轴。
那根轴,用手一推,竟能像蛇一样,微微弯曲。
第三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工坊时,新的传动装置,终于组装完成了。
那是一个怪物。
它没有传统齿轮的精密与刚硬,取而代之的,是一组由弹簧和活动卯榫构成的、看起来有些松松垮垮的连接器。
传动轴不再笔首,而是像一根柔韧的钢鞭。
连接处,那些滚圆的钢珠被塞进了涂满油脂的凹槽里,闪烁着黑亮的光。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围在这台“怪物”面前。
两天两夜的疯狂和激动,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极度的紧张。
“大哥……能……能行吗?”耿三吞了口唾沫,声音都在发抖。
耿楚的手心全是汗,他看了一眼那台凝聚了所有人心血的机器,又回头看了一眼扶苏。
扶苏对他点了点头。
耿楚深吸一口气,走到水闸的控制杆前,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向下一拉!
“哗啦——”
水流涌入,带动水车。
工坊里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咯……咯吱……”
“怪物”开始转动,发出的声音不再是清脆的金属咬合声,而是一种沉闷的、带着些许滞涩的摩擦声。
那根柔韧的传动轴,在巨大的扭力下,肉眼可见地发生了轻微的扭曲,像一根正在蓄力的弹簧。
所有人的心都揪紧了。
“哐——”
联动的大铁锤,被缓缓地抬到了最高点。
然后,重重落下!
但这一次,铁锤下没有铁砧,只有一块坚硬的、磨盘大小的青色花岗岩。
“放石头!”耿楚嘶吼道。
两个汉子合力将那块巨石推进了铁锤下方。
就在铁锤即将砸下的瞬间,扶苏身边的几个老匠师,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他们仿佛己经听到了那熟悉的、令人心碎的齿轮崩碎的声音。
然而,预想中的“咔嚓”声,没有传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
“咚——!!!”
整个工坊的地面,都为之一震!
那根被所有人认为会最先断裂的传动轴,在铁锤砸中巨石的瞬间,猛烈地扭动了一下,像一条被激怒的巨蟒!带动着连接处的弹簧,发出“嗡”的一声闷响!
一股沛然巨力,被这诡异的扭动和震颤,卸掉了大半!
而剩下的力道,则毫无保留地,砸在了那块花岗岩上!
“砰!”
火星西溅!石屑纷飞!
那块坚硬无比的花岗岩,像是被天神之锤砸中的饼干,瞬间西分五裂!
紧接着,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哐——”,铁锤再次被那根扭曲的传动轴,顽强地、缓缓地抬起。
“咚——!!!”
又是一记重锤!
碎石变成了石子!
“哐——咚——!”
“哐——咚——!”
沉重而富有韵律的撞击声,一次又一次地响起。
那台怪物,像一头不知疲倦的洪荒巨兽,疯狂地捶打着地面,每一次起落,都让所有人的心脏跟着狠狠地抽动一下。
它没有坏。
它还在动!
不知是谁,第一个跪了下来。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工坊里,工坊外,黑压压的人群,潮水般地跪了下去。
他们看着那台疯狂运转的机器,看着那个站在机器旁,衣衫沾满油污,神情平静的年轻人。
眼神中,再无怀疑,只有狂热的崇拜。
人群的尽头,那间破败的石屋门口。
老钜子不知何时,己经被人抬到了门前。
他那枯槁的身体,在“咚咚”的巨响中,微微颤抖。
他看着那个被他的族人众星捧月般围在中央的年轻人,看着那台他认为绝不可能造出来的机器。
他那双死灰色的眼睛里,那点被悄然点燃的星火,此刻,己然烧成了燎原之势。
他缓缓地,用那只完好的手,撑着身下的矮榻,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他的动作很慢,很吃力,那条断腿的伤口,似乎又在隐隐作痛。
但最终,他还是靠着自己的力量,在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用一条腿,支撑着自己枯瘦的身体,站了起来。
他望着扶苏的方向,张了张嘴,嘶哑的喉咙里,发出了两个字。
“墨家……”
“……拜见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