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扯到几个名字,似乎和陈区长那边的人,走动得过于‘热络’了些。
啸天觉得,这些线索,或许对黄老板维持法租界的……‘清净’,有点用处?”
刘啸天的话点到即止。
黄金荣虽然退隐,但法租界内那些灰色地带的烟馆、赌档,仍是其残余势力的重要财源和触角。
76号(汪伪特工总部)在法租界“清理”不听话的场子,还和陈恭澍的人有染?
这无异于在动黄金荣的根基,也是在打这位昔日大亨的脸!
黄金荣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小几光滑的紫檀木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细微的“笃笃”声。
他浑浊的目光在面前这个年轻军统副官的脸上来回逡巡。
刘啸天的话,半真半假,有诉苦,有威胁(抬出戴笠颜面),更有实打实的利益交换。
沉寂在花厅里蔓延,只有檀香无声地燃烧。
半晌,黄金荣终于停止了敲击。他抬起松弛的眼皮,那双浑浊的眼里,此刻却清晰地映出一丝属于老江湖的、狠戾的精光。
他伸出枯瘦的手端起了茶碗,用碗盖轻轻撇着浮沫,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上海滩,鱼龙混杂。
有些小赤佬,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我老头子虽然不中用了,但在这法租界,扫扫门前雪,让一些碍眼的垃圾……消失得无声无息,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他抬眼,浑浊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刘啸天脸上:“你要的那口气,老头子帮你顺了。
至于那几只不知死活的蟑螂……天亮之前,法租界不会再有他们的名字。
啸天,你看这样……够不够‘清净’?”
刘啸天心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微微一松。
他知道,黄金荣答应了。这位江湖大佬的出手,绝不会仅仅是“扫除垃圾”那么简单,这将是给陈恭澍乃至其背后势力的一次无声却极其狠辣的警告和报复。
“黄老板高义!啸天感激不尽!”刘啸天再次深深一躬,姿态放得极低。
“嗯。”黄金荣放下茶碗,重新合上眼皮,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昏昏欲睡的老人。
“去吧。替我……给你老板带个好。”
刘啸天无声地退出了花厅。
当他再次站在钧培里后巷冰冷的夜风中时,他能感觉到,无形的力量己经开始在法租界的阴影里涌动。
黄金荣的承诺,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块巨石。
他快步走向停在街角的轿车。
坐进车里,他并未立刻发动,而是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黄金荣老迈却依旧精明的脸,陈恭澍惊怒交加的表情,林婉清惊恐的眼神,柳如烟施舍的笑容,戴笠冰冷的命令……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片被强行冰封的荒芜。
他发动汽车,引擎的轰鸣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汽车停在石库门小屋,刘啸天刚进门,那部专线电话又响了起来。
戴笠!又是戴笠!在这深更半夜!
黄金荣刚刚应下,戴笠的电话就追了过来?是巧合?还是……
这位掌控一切的“老板”,连他与黄金荣的密谈也了如指掌?无边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刘啸天的心脏,比闸北仓库的夜风更冷。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脸上再次覆盖上那层近乎麻木的平静面具。
他伸手拿起电话,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异样:
“局座,卑职刘啸天。”
电话那头,戴笠低沉的声音传来,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和洞悉:
“啸天……夜,深了。该收网了。”
“是,局座。网……该收了。”
戴笠那句“该收网了”如同冰锥,悬在刘啸天心头。
黄金荣的力量在法租界的阴影里悄然涌动,几个曾参与掳走林婉清的小头目及其心腹,在拂晓前被发现沉尸于黄浦江某处浅滩。
身上没有任何能追查的伤痕,只有一种江湖上特有的、令人心寒的“干净”。
消息如同无声的瘟疫,迅速在特定的圈子里扩散开来。
这是一种警告,一种来自旧时代巨鳄的、不容置疑的宣示:
上海滩的水再浑,也还有他黄金荣定下的规矩。
陈恭澍彻底慌了。
黄金荣的出手,远超他的预期。
这不仅意味着他借刀杀人的计划彻底破产,更意味着他捅了马蜂窝。
招惹了戴笠心腹的同时,也触怒了那位虽然蛰伏却依旧拥有可怕能量的“老太爷”。
更让他恐惧的是,他暗中监听戴笠深夜给刘啸天的那通电话——
“该收网了”。这网,要收的是谁?是他陈恭澍吗?
他必须自救。
而自救的唯一途径,就是刘啸天。他必须在这位年轻的煞神副官登船离开上海前,堵住他的嘴,至少……要让他暂时闭嘴。
启程前夜,刘啸天下榻的石库门小屋。
夜色深沉,法租界的梧桐在晚风中沙沙作响。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色轿车幽灵般滑到巷口停下。
车门打开,陈恭澍独自一人下车。他没有穿往日的西装革履,而是换了一身低调的深灰色长衫,头上压着一顶礼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脸上被刘啸天掌掴留下的红肿尚未完全消退,在帽檐的阴影下更显狼狈。
他走到小屋紧闭的铁门前,深吸一口气,抬手,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谦卑的节奏敲了敲门。
门内传来脚步声。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刘啸天那张依旧冷硬如铁、毫无表情的脸。
他似乎对陈恭澍的深夜造访毫不意外,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刘……刘老弟。”陈恭澍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明显的讨好。
“深夜打扰,实在……实在过意不去。”
刘啸天没有让开,也没有请他进去的意思,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他,一言不发。
无形的压力让陈恭澍额头瞬间渗出了冷汗。
“这个……明天老弟就要启程了,老哥我……我实在是愧疚难当!”
陈恭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前些日子,是我御下不严,出了那么大的纰漏,差点误了局座的大事,也让老弟你……受惊了!”
他刻意用了“受惊”这个词,试图将一场针对性的阴谋轻描淡写为“纰漏”。
“事情己经过去,陈区长不必再提。”刘啸天的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不!要提!一定要提!”陈恭澍连忙摆手,脸上堆满了痛心疾首的假笑。
“老哥我……我真是无地自容啊!这些天,我是吃不下睡不着,就想着怎么弥补老弟你,怎么向局座交代……”
他说着,从长衫宽大的袖子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深蓝色天鹅绒包裹着的、巴掌大的扁平盒子。
那盒子做工极其考究,天鹅绒的质感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