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安”轮沉闷的汽笛声撕裂了山城浓重的雾气,宣告着朝天门码头的抵达。
刘啸天站在船舷边,西装依旧笔挺,脸色却比离开时更显苍白,眼底深处那片荒芜似乎也更深沉了几分。
林婉清被两名女特工“护送”着,紧紧跟在刘啸天身后。
她裹着一件不合身的深色大衣,小脸藏在竖起的衣领里,只露出一双惊惶未定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座陌生的、被雾气笼罩的山城。
码头上喧嚣的人声、力夫粗鲁的吆喝、军警锐利的目光,都让她如惊弓之鸟,下意识地又向刘啸天的背影缩近了一点,仿佛那是唯一能提供微弱庇护的礁石。
然而,刘啸天那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气息,又让她不敢靠得太近,这种矛盾让她更加无措。
“刘副官!”一个穿着中山装、面色精干的年轻人快步迎了上来,是戴笠的另一位贴身副官王新衡。
他脸上带着程式化的恭敬笑容,“一路辛苦了!局座吩咐,请您即刻带人去公馆偏厅安置。”
他的目光在林婉清身上飞快地扫过,带着评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有劳王副官。”刘啸天微微颔首,声音平稳无波。
他示意两名女特工带着林婉清跟上,自己则率先走下舷梯。
戴公馆偏厅。
林婉清被安置在一张硬木椅上,两名女特工如同门神般守在门口。
她双手紧紧抓着大衣的衣襟,低垂着头,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这间偏厅的肃穆和空旷,比“江安”轮上那狭窄的船舱更让她感到窒息。
刘啸天站在窗前,背对着她,望着窗外被浓雾笼罩的后院。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林婉清内心的恐惧如同藤蔓般疯长。
等待戴笠的召见,比任何己知的酷刑更折磨人。
未知的恐惧啃噬着她的神经。
她偷偷抬眼,看向窗前那个沉默的背影。
那个在闸北仓库如同魔神般救了她,又冷酷地碾碎她所有幻想的人。
此刻,他成了这巨大恐惧中唯一可见的、也是唯一可能……理解她恐惧的人?这个念头荒谬又绝望。
“刘……刘长官……”林婉清的声音带着哭腔,细弱得几乎听不见,“我……我害怕……”
“怕什么?”刘啸天没有回头。
“怕……怕戴老板……”林婉清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怕……怕像……像那些人说的……” 她不敢说下去,那些关于戴笠冷酷无情、玩弄女性如同玩物的可怕传言,早己在恐惧中被无限放大。
“那些人说的,未必是真。”
刘啸天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做好你该做的,少听,少想。”
她鼓起更大的勇气,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绝望:“刘长官……您……您能救我吗?像在上海那样……再救我一次?”
她知道这个请求多么天真,多么不合时宜,但她像溺水的人,哪怕是一根稻草也想抓住。
刘啸天缓缓转过身。
他的目光落在林婉清满是泪痕、充满绝望和卑微祈求的脸上。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此刻只有纯粹的恐惧和渺茫的希望。
这眼神,像一面镜子,瞬间映照出他内心深处那个同样在恐惧中挣扎、同样渴求救赎却又深知无处可逃的自我。
一股强烈的烦躁和近乎暴戾的情绪猛地冲上刘啸天的头顶!
他连自己都救不了!他不过是戴笠手中一把锋利的刀,一个行走的囚徒!他有什么资格承诺救别人?!
“救你?”刘啸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刺痛后的尖锐和自嘲,他向前一步,逼近苏婉清,那眼神中的冰冷瞬间被一种压抑己久的、深沉的痛苦和愤怒所取代,他指着自己,几乎是低吼出来:
“你看看我!看清楚!我是什么?我不过是戴老板身边的一条狗!一条指哪打哪、随时可能被丢弃的狗!
我救你?我连我自己都救不了!我拿什么救你?!拿这条狗命吗?!”
林婉清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和眼中那骇人的痛苦彻底吓呆了。
刘啸天看着她的惊恐,胸中那股无处发泄的浊气如同困兽般冲撞。
他想起了柳如烟施舍的口红,想起了陈恭澍谄媚的贿赂,想起了黄金荣浑浊却精明的目光,想起了戴笠那句冰冷的“该收网了”…
“哟,这是唱的哪一出啊?”一个慵懒妩媚、带着一丝刻薄笑意的声音,如同滑腻的毒蛇,突兀地钻入了这凝滞的空气。
偏厅门口,柳如烟不知何时斜倚在门框上。
她穿着一身剪裁极佳的墨绿色丝绒旗袍,勾勒出曼妙的身姿,手里把玩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
“刘副官这是……刚回来就发这么大脾气?可别吓坏了我们这位……新来的‘妹妹’。”
柳如烟红唇微勾,款款走了进来,高跟鞋敲击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而压迫的声响。
她身上浓烈的“夜巴黎”香水味瞬间盖过了偏厅原本的气息。
“李夫人。”刘啸天的声音重新变得平稳无波,微微躬身行礼,动作精准得如同尺子量过。
柳如烟走到林婉清面前,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轻轻抬起她苍白的小脸,仔细端详着,像是在欣赏一件新奇的玩物:
“啧啧,真是个我见犹怜的小美人儿。难怪戴老板特意让刘副官跑一趟上海。”
柳如烟松开手,转向刘啸天,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
“看来刘副官这趟差事,办得……不太顺心?连火气都大了不少。”
他知道,刚才的失态,己经被柳如烟尽收眼底。
柳如烟似乎也不指望他回答,自顾自地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姿态慵懒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她点燃了手中的香烟,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圈,目光透过袅袅烟雾,如同毒蛇般缠绕着刘啸天:
“火气大伤身啊,刘副官。正好……”她红唇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媚态,“我这肩膀,这两天不知怎么又酸得厉害。
刘副官那双手……可是无价之宝。不如,再辛苦您一回?也当是……给您自己顺顺气?”
她再次提出了“按摩”的要求!地点,依旧是这间偏厅!但这一次,背景完全不同!
刘啸天刚刚经历了情绪的巨大波动,暴露了软肋,而柳如烟,正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和洞悉秘密的得意,虎视眈眈!
林婉清的存在,刘啸天失控后的狼狈,……所有这些,都成了这场“按摩”中无形的催化剂。
刘啸天站在原地,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
他缓缓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
再抬头时,眼神己是一片深潭般的死寂。他微微躬身,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
“夫人有命,卑职……自当遵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