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报声撕开夜色的瞬间,李铭的耳膜被震得发疼。
他望着逆着人流狂奔的李明远,军大衣下摆被风掀起,露出绑着绷带的小腿——那是三天前为救坠楼孩童留下的伤。
"明远!"李铭喊出口的同时,喉咙被自己的呼吸呛住。
他想起昨夜整理的重庆防空档案:1945年9月2日,抗战胜利前夜,日机最后一次空袭记录显示,敌机可能利用云层掩护突袭城区。
可历史资料里这场空袭的伤亡数字被墨水晕染成模糊的团,像块未愈合的伤疤。
人群推搡着从他身侧涌过,卖夜宵的铜锅滚到脚边,残粥溅在青石板上,混着不知谁的血珠。
李铭摸向胸口的铜镜,金属温度透过粗布衬衫灼着皮肤。
三天前在仓库里浮现的侦察兵身影突然闪回——"代吾守望未来",那句话不是飘来的,是砸在他心上的。
他抓住墙根晾衣绳借力跃上矮墙,瓦片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响。
远处临时瞭望塔的探照灯扫过云层,光柱里浮动着细密的雨丝。
李铭想起实验室里用光谱仪分析铜镜时的发现:青铜表面的氧化层分布异常,在特定角度下能将阳光折射成三棱镜效果。
此刻月亮虽沉了,东边天际己泛起鱼肚白,晨曦足够让镜面反光。
"等等——"他攀着屋脊青瓦往上挪,裤管被碎瓷片划开道口子,痛感倒让脑子更清醒。
历史线里这场空袭的伤亡数据缺失,或许正是因为有人改变了它?
而他手中的铜镜,可能就是那个变量。
当他在屋顶站稳时,晨雾正被风撕开道裂缝。
李铭取出铜镜,镜面还带着体温,却在接触晨露的瞬间凝起层薄霜。
他回忆着光谱仪扫描出的角度参数,将镜面倾斜37度——这是实验室里铜镜反射最强光斑的角度。
第一缕阳光穿透雾层的刹那,镜面迸出一道银白的光箭。
李铭看见光锥末端落在瞭望塔顶端的铁皮牌上,光斑像活物般跳动两下。
塔上的守卫原本正抱着步枪打盹,此刻突然首起身子,抬手遮在眉骨上。
"那是什么?"守卫用枪托捅了捅同伴。
第二个守卫探出半个身子,光斑恰好扫过他胸前的徽章,"像是镜子反射!"
李铭屏住呼吸调整角度,光斑开始有规律地闪烁:短-长-短-长,摩尔斯电码里"危险"的信号。
他想起爷爷教过的战地通讯术,喉结动了动——这具身体里流淌的,到底是2025年历史学者的血,还是1945年李明远后代的血?
瞭望塔上突然响起急促的哨声。
守卫们抓起信号灯疯狂摇晃,原本往城外逃的人群被穿黄军装的士兵截住,"往防空洞!
码头仓库底下有英军留的暗堡!"
李铭看见李明远在人流中转身,军帽不知何时捡了回来,正用帽檐当喇叭喊:"带老人孩子先走!
青壮年跟我搬沙袋封巷口!"他的声音被警报声撕碎,却像根钉子,把混乱的人群钉成有序的队列。
当第一架敌机的轰鸣从云层后传来时,最后一批百姓刚拐进巷口。
李铭趴在屋顶,看着敌机投下的炸弹在空地上炸开,气浪掀飞他的眼镜,镜片碎在脚边。
硝烟里飘来焦糊味,可他听见的不是哭嚎,是防空洞里传来的婴儿啼哭——那是三天前他在米铺见过的小娃,此刻正被裹在碎花布里。
"好样的!"有人在楼下喊。
李铭低头,看见张德林攥着警棍站在巷口,脸上的怀疑没全消,却冲他竖了竖大拇指。
午后的阳光晒得人后背发烫。
陈参谋的军靴在接待所木地板上敲出脆响,他把一叠空袭报告拍在桌上,照片里焦黑的空地还冒着青烟,"李同志,你怎么知道敌机今天会来?"
李铭的指尖蹭过椅背上的补丁——这是他刻意选的位置,阴影能遮住镜袋的凸起。"在云南帮美国飞虎队修过雷达。"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紧,"雷达兵教过看云识机,今早的积雨云......"
"积雨云?"陈参谋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刀,"重庆的天,哪个老百姓不会看云?"他往前倾身,肩章上的两颗星几乎要戳到李铭鼻尖,"但能把摩尔斯码用镜子反射传到瞭望塔的,整个城找不出第二个。"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李明远抱着一摞急救包进来,绷带从包里滑出来,在地上拖出条白痕。"陈参座,张排长说伤员都安置好了。"他的目光扫过李铭,又迅速移开,可耳尖红得像刚出炉的烙铁——李铭知道,那是他紧张时的老毛病。
"你俩多走动。"陈参谋收拾文件时,钢笔帽"啪"地扣上,"李同志有本事,明远你多学着点。"他经过李明远身边时顿了顿,"特别是看人的本事。"
夜晚的煤油灯在镜面上投下昏黄光晕。
李铭用软布擦拭铜镜,突然发现镜沿那道原本若隐若现的划痕,此刻清晰得像用刻刀新凿的——线条弯曲的弧度,恰好对应着今早屋顶的位置;划痕末端的小点,正是空袭炸弹落地的坐标。
"预兆......"他对着镜面呵气,白雾里浮现出实验室全息屏上的指纹星云,"原来你记录的不是过去,是可能被改变的现在?"
铜镜突然轻震,像有人在内部敲了下。
李铭的手指抚过划痕,触到的不是铜的冷硬,是温热的、带着硝烟味的血——和三天前侦察兵领口的血渍一个味道。
"镜中有魂,非血亲不可启。"
王老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李铭猛地抬头,煤油灯芯"噼啪"爆了朵灯花。
他想起午后经过旧货铺时,老掌柜擦铜器的手突然顿住,浑浊的眼珠里闪过道光:"小同志,你手里那面镜子,我年轻时见过半面。"
此刻他站在"福来居"旧货铺门前,门板上的铜环结着绿锈。
门里飘出陈年老木的味道,混着点艾草香。
王老汉正蹲在柜台后修作老座钟,听见脚步声也不抬头,"要找铜镜?
我这儿可没——"
"但您见过。"李铭把半块银元拍在柜台上。
王老汉的手终于停了,他抬起头,眼角的皱纹里嵌着半粒米大的朱砂痣,"当年在滇缅公路,有个戴眼镜的兵娃子......"他突然压低声音,"他说他的镜子能照见未来,后来死在松山,镜子被炮弹炸成两半。"
李铭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想起仓库里那个左脸有疤的侦察兵,想起爷爷说过"松山战役有个侦察班全员牺牲"。
"那半面镜子呢?"
王老汉用袖子擦了擦柜台,露出块泛黄的布包。
他刚要打开,门外传来张德林的警哨声。
老掌柜眼疾手快地把布包塞回柜台底下,"明儿再来吧,小同志。"他的目光扫过李铭胸前的镜袋,"有些东西,得带着血才能看。"
李铭退出铺子时,暮色正漫过青瓦。
他听见门里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是老木头箱子被打开的声音。
回头望去,王老汉正从柜台最深处摸出张卷边的地图,在夕阳下展开,褶皱里抖落的灰尘,像极了镜中那些漂流的名字。
铜镜在他胸口发烫,这次不是灼烧,是脉动——一下,两下,和他的心跳同频。
更大的风从嘉陵江方向吹来,卷着街角的梧桐叶打旋。
李铭望着地图上若隐若现的红圈,突然明白:他跨越八十年的守护,才刚刚触到那团火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