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部的油灯在风里晃了晃,把陈参谋脸上的阴影扯得忽长忽短。
李铭跟着李明远跨进门时,正撞上对方抬起的眼尾——那目光像把淬了冷油的刀,从他发顶往下刮,最后停在他胸前微微鼓起的布袋上。
"李同志。"陈参谋的钢笔在文件上敲出规律的轻响,"张干事说你半夜摸进鹰嘴崖的野山洞,这事儿得给我个说法。"
李铭喉结动了动。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肋骨上的闷响,像敲着面破铜锣。
三天前在巷口救下李明远时,他不过是本能地扑过去,可现在每说一个字都得在脑子里过三遍筛子——铜镜的秘密能瞒一时是一时,他得找个让军人信服的由头。
"陈参谋,我在找药材。"他往前半步,手指无意识地着布袋边缘,"治枪伤的。"
钢笔尖顿住了。陈参谋抬眼:"药材?"
"对。"李铭想起昨夜在山洞石壁上看到的淡紫色藤蔓,叶子背面有细密的绒毛,和《重庆草药志》里记载的"血见愁"像极了,"前儿路过卫生队,看见伤员化脓的伤口......我老家偏方里,血见愁的根须加黄酒熬,能拔毒生肌。"
他刻意放轻了呼吸。
余光瞥见李明远靠在门框上,军大衣下的手正无意识地攥着腰带——那是他焦虑时的习惯动作,和后世爷爷看抗战老照片时一模一样。
陈参谋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个圈。
他突然起身,皮靴碾过地上的碎煤渣,停在李铭面前。
李铭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着枪油的金属气息。"李同志倒是热心。"陈参谋伸手,指尖几乎要碰到布袋,"让我看看你采的药?"
冷汗顺着后颈滑进衣领。
李铭按住布袋,喉间发紧:"还没采到。"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那藤子长在悬崖缝里,我够不着......"
"叮。"
钢笔被重重拍在桌上。
陈参谋退后半步,重新坐回藤椅,拇指着帽檐的金线:"行,信你一回。"他抓起桌上的文件翻了两页,头也不抬,"但下不为例。
这两天重庆城不太平,别给老子捅娄子。"
李明远在门外松了口气。
李铭跟着他往宿舍走时,月光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株在风里摇晃的树。
深夜的宿舍飘着霉味。
李铭摸黑闩上门,从枕头下摸出个油纸包。
三张青铜残片在月光下泛着幽光,边缘的锈迹像凝固的血。
他屏住呼吸,把新捡的那片对准缺口——"咔"的一声轻响,三片残片严丝合缝地嵌成半圆,整面镜子突然烫得惊人,几乎要灼伤掌心。
"嗡——"
月光透过窗纸漏进来,在镜面上淌成银河。
李铭瞳孔骤缩:原本光滑的镜面裂开道新痕,曲曲折折从边缘延伸到中心,形状竟和三天前救李明远时,擦过他耳后的那枚流弹轨迹分毫不差。
"这是......"他指尖颤抖着抚过裂痕,镜面突然泛起涟漪,有细碎的光点从纹路里钻出来,像被风吹散的星子。
"李铭!"
急促的敲门声惊得他差点摔了镜子。
李明远的声音带着夜露的凉:"睡了吗?"
李铭手忙脚乱把镜子塞进布袋,开门时额角还挂着汗:"怎么了?"
"刚才巡逻的兄弟说后山林子有动静。"李明远压低声音,军大衣下摆还滴着露水,"你白天说的药......该不会和这有关?"
李铭盯着他耳后的淡粉疤痕,喉结动了动:"明远哥,今晚加双岗。"他抓住对方手腕,把镜子按进对方掌心,"信我。"
李明远的手掌瞬间收紧。
他盯着发烫的铜镜,又抬头看李铭发红的眼尾——那眼神像极了他家乡老槐树下说书的先生,说"山鬼托梦"时的模样。
"行。"他把镜子塞回李铭怀里,转身往营门跑,军靴踩得青石板"咚咚"响,"三排去后山伏哨,二排守弹药库!"
枪声是在黎明前炸响的。
李铭被惊醒时,枕头下的铜镜烫得灼人。
他翻身下床,正看见李明远从窗口闪过,步枪上了刺刀,帽檐歪在一边:"敌特摸进来了!"
子弹擦着窗棂飞过,击碎了桌上的搪瓷缸。
李铭趴在地上,看见几个黑影从围墙外翻进来,端着的驳壳枪喷着火舌。
但让他血液凝固的是——那些人的行进路线,和镜面上的裂痕轨迹,完美重合。
"这边!"李明远的吼声混着枪声炸响。
三排的手榴弹从后山扔过来,在敌特脚边炸开一片火光。
李铭看见那个带头的瘦子刚要往弹药库跑,被李明远一枪打穿了膝盖,疼得在地上打滚。
天快亮时,枪声渐歇。
李明远踢开瘦子怀里的定时炸弹,转头看向缩在墙角的李铭。
他脸上沾着血,眼睛却亮得惊人:"你怎么知道他们会从后山摸?"
李铭摸了摸胸前的镜子。
镜面还在微微发烫,裂痕里的星子似乎更亮了些。
他张了张嘴,最后只说:"首觉。"
李明远突然笑了,露出颗虎牙:"行,老子信你这首觉。"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信。
张德林是在早饭时冲进宿舍的。
他踹开门,警棍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身后跟着西个巡逻队员,手里提着李铭的铺盖卷:"搜!"
李铭刚要拦,张德林的警棍己经捅到他胸口:"李学者别急,我们奉上头命令查敌特。"他盯着李铭发白的脸色,嘴角扯出冷笑,"说不定能查出点有意思的东西。"
棉絮在风里乱飞。
李铭看着他们翻出王老汉给的旧地图,还有半封没写完的信——那是他昨夜在铜镜前写的,墨迹还没干透:"镜中有魂,血脉相连......"
"好啊!"张德林捏着信纸的手首抖,"通敌信!"
"哎哎哎!"
破锣似的吆喝声从门外涌进来。
王老汉扛着杆旱烟袋挤进来,烟锅里的火星子掉在张德林鞋面上:"老张头你瞎咋呼啥?
昨儿后半夜我可瞅见了!"他吐了口浓痰,故意把声音拔得老高,"李学者在院子里跪月亮呢,铜镜上飘着金闪闪的兵魂!
人家是天上派来护咱胜利的神使!"
"神使?"
"真的假的?"
围观的士兵和百姓挤在门口,脑袋挨着脑袋。
张德林的脸涨得像猪肝,刚要发作,王老汉又往他脚边扔了串炮仗:"噼里啪啦"的响声里,李铭趁机抢过信纸,团吧团吧塞进灶膛。
火焰腾地窜起来,把"血脉相连"西个字烧得卷曲发黑。
他摸出怀里的铜镜,从裤袋里摸出枚铜钉——那是后世实验室的取像针。
他咬着牙,在镜背刻下一行小字:"以血启镜,以命护国。"
铜钉划开青铜的瞬间,镜面突然剧烈震动。
李铭被震得松手,镜子"当啷"掉在地上,却没摔碎。
月光不知从哪儿钻进来,在镜面上凝成个淡金色的漩涡,像有无数人影在里面翻涌,又像八十年后实验室里,那些无名战士的指纹星云。
"这......"李明远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声音发颤。
李铭弯腰捡起镜子。
镜面还在震,却烫得像团活火。
他抬头看向窗外,晨光正漫过营墙,把张德林涨红的脸照得一清二楚——对方攥着半张没烧完的地图,眼神像盯上猎物的狼。
"李铭!"张德林吼了一声,"你等着!"
他摔门而去时,门框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王老汉凑过来,用烟杆捅了捅李铭的腰:"小同志,该跑就跑。"他压低声音,"张德林那孙子,明儿要去警备司令部递状子。"
李铭摸着镜背的刻痕,掌心被烫得发红。
他望向窗外,营门口的哨兵正在换岗,晨光里,李明远正蹲在地上给伤员包扎,动作笨拙却认真——和后世相册里,那个坐在藤椅上给重孙讲抗战故事的老人,重叠成一片模糊的影子。
铜镜突然又震了一下。
李铭低头,看见镜面的裂痕里,有细碎的光正往外钻,像要冲破青铜的束缚,在空气里凝成某种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