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铭摔在青石板上时,膝盖先着了地。
尖锐的疼从骨缝里窜上来,混着鼻腔里首钻的焦糊味——是烧糊的木梁、炸碎的棉絮,还有某种腥甜的铁锈味,像极了他在抗战纪念馆见过的老照片里,浸透血的断墙。
"砰!"
远处传来零星枪响,惊得他脊背一绷。
抬头的瞬间,漫天星子被浓烟撕成碎片,不远处的屋檐还在冒火星,火舌舔着半面"庆祝胜利"的红绸,绸子烧出个黑洞,露出后面焦黑的砖。
"日本投降了!"
"八年了,总算熬到头咯!"
欢呼声像浪头般涌来,混着婴儿的啼哭、木板坍塌的吱呀。
李铭撑着墙站起来,袖口擦过墙面,沾了一手黑灰——这不是2025年书房的乳胶漆,是带着温度的残垣。
他喉结动了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眼眶发酸:"真穿过来了......"
"不许动!"
冰冷的枪管抵住后颈,李铭浑身一僵。
转头的动作僵在半路——三个穿土黄色军装的士兵呈三角围住他,最前面那个班长模样的人,帽徽被烟火熏得发黑,枪托还粘着半截带血的布片。
"哪部分的?"班长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铁皮,"深更半夜在巷子里晃,怀里揣的啥?"
李铭的心跳快得要撞破肋骨。
他余光瞥见自己身上——还是出门时的藏青衬衫,布料比周围人都细滑,在火光里泛着不搭调的光。
喉结滚了滚,突然想起爷爷生前总爱用西南官话给他讲"重庆的月亮"。
"长官,我是前线下来的联络员。"他咬着后槽牙开口,尾音故意带了点山城特有的卷舌,"通讯站被炸了,我抄近路去国民大会堂送急件......"话没说完,班长的手己经扣住他的手腕,往怀里一掏——什么都没有。
"空的?"班长的枪口又往前顶了顶,"老子在前线见过的间谍,比你会编故事的多了去。"
李铭额角沁出冷汗。
余光扫过班长领口——第二颗纽扣没系,露出里面半块褪色的护身符,红绳上还沾着泥。
他突然想起爷爷说过,45年重庆的兵,十有八九带着老家的平安符。
"长官,您那护身符......"他喉结动了动,"是合川的?
我娘在合川开药铺,上个月还帮个姓王的排长包过一模一样的朱砂。"
班长的手顿了顿。
旁边的二等兵凑过来:"班长,他口音确实像川东的。
再说......"他瞥了眼远处还在燃烧的民房,"这时候谁吃饱了撑的当间谍?"
班长的枪口慢慢垂了两寸。
李铭能看见他眼底的警惕没散,但手指松了松:"滚吧。
再让老子撞见你瞎晃,就算你真是联络员——"他拍了拍枪托,"也得先过老子这关。"
李铭踉跄着往巷口走,后背的冷汗浸透了衬衫。
转过街角的瞬间,欢呼声突然炸开,他被涌来的人群撞得险些摔倒——穿粗布衫的老汉举着酒壶灌自己,扎麻花辫的姑娘把红头绳系在路灯上,几个学生举着"还我河山"的标语,标语纸被烟火熏得发黄,却在人群里晃得像团火。
可火光照不到的地方,有个穿蓝布衫的女人跪在废墟里,怀里的小娃额头破了,血把她的衣襟染成深褐。
她一边哭一边解自己的布腰带,要给孩子扎伤口,旁边的老妇蹲下来帮她,两个人的影子在地上缩成一团,像两片被踩扁的叶子。
"让开!让开!"
呵斥声从街心传来。
李铭被挤得贴在墙根,看见七个穿土黄军装的人被押着走过——不是中国兵,他们领口的徽章是倒了的樱花,帽檐下的脸青灰得像纸。
"狗日的!"人群里有人扔了块砖头,"炸死你们这些龟孙!"
石块砸在最前面那个日军的后背上,他踉跄了一下,没敢回头。
更多的烂菜叶、碎瓷片飞过来,押解的士兵举着枪喊"保持秩序",可人群的怒吼盖过了一切。
"小豆子!"
一声尖叫刺进耳膜。
李铭看见个穿补丁衣服的小娃,蹲在路中间捡什么,周围的人潮像浪头般涌过来,眼看要把他吞没。
"危险!"
他想都没想就扑过去,手臂圈住小娃的腰往回拽。
两人摔在墙根的草堆里,小娃怀里的东西"哗啦"撒了一地——是叠报纸,头版用朱笔圈着"日本无条件投降"六个大字。
"你不要命了?"李铭喘着粗气,松开手。
小娃抬头,脸上沾着灰,眼睛亮得像两颗星子:"我的号外......卖完就能给娘抓药了......"他的声音带着哑,裤腿破了个洞,露出的小腿上有道新鲜的擦伤。
李铭帮他捡报纸,指尖触到一张被踩皱的,头版日期赫然是"中华民国三十西年九月二日"。
他喉结动了动:"你叫小豆子?"
"嗯!"小娃把报纸往怀里拢了拢,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大哥哥,你是好人!
我跟你说——"他凑近,声音压得像蚊子,"今晚国民大会堂有受降筹备会,好多穿学生装的志愿兵在帮忙,我刚才送号外看见的!"
李铭的心跳漏了一拍。
爷爷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小铭,我16岁那年......在大会堂搬过桌椅......"当时他以为是老人说胡话,可此刻小豆子的话,像根针猛地扎进记忆里。
"你怎么知道?"他声音发紧。
小豆子指了指胸前的木牌,红绳子磨得发白:"我给筹备会送号外,看门的大叔给的通行证。"木牌上刻着"后勤"两个字,边缘有些毛糙,像是自己刻的。
远处传来钟声,浑厚的响在夜空里荡开。
李铭望着小豆子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爷爷相册里那张16岁的照片——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学生装,胸前别着同样的木牌。
"大哥哥要去大会堂?"小豆子歪头,"我知道后门有条小巷子,墙根有个洞,钻进去就是厨房......"
李铭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2025年的钱包,摸出颗水果糖递过去:"这个给你。"
小豆子盯着糖纸看了三秒,突然把木牌拽下来塞给他:"你拿这个,就说替我送号外。
我娘还等着药钱,得赶紧走了!"他转身跑了两步,又回头喊,"后门第三个青瓦垛子,洞能钻人!"
夜色里,小豆子的身影很快融进人群。
李铭攥着木牌,能摸到上面凹凸的刻痕,像极了铜镜边缘的纹路。
远处大会堂的灯亮了,暖黄的光穿透硝烟,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那影子里,仿佛叠着另一个少年的轮廓,穿着洗得发白的学生装,正抱着一摞文件往门里走。
他深吸一口气,把木牌塞进领口。
焦土味还在鼻腔里打转,可风里多了丝甜,是巷口卖醪糟的担子开锅了。
李铭摸了摸被铜镜划伤的手指,伤口还在疼,却像团火,烧得他眼眶发热。
"爷爷......"他对着灯火通明的方向轻声说,"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