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铭沿着小豆子说的巷子摸过去时,后颈的汗己经浸透了衣领。
青瓦垛子在夜色里像蹲伏的兽,他数到第三个时,墙根果然有个半人高的洞,砖灰蹭了满手。
钻进去时后背刮到墙皮,火辣辣的疼,却比不过心跳——爷爷相册里那张16岁的照片突然在眼前晃,少年的木牌边缘毛糙,和他掌心里这块一模一样。
后勤通道飘着蒸笼的热气,几个穿蓝布衫的帮工正往厨房抬米袋,李铭低头把木牌往胸前一挡,混在人堆里往里挪。
转过走廊时,墙缝漏进来的光正好扫过他左手——被铜镜划伤的伤口还在渗血,暗红的点子落在青石板上,像一串省略号。
他躲进楼梯间的角落掏手帕,金属触感突然从口袋里硌出来。
半面铜镜贴着皮肤发烫,他鬼使神差地掏出来,镜面在廊灯下泛着青灰,那些刻痕像活了似的,沿着边缘爬向中心。
"等等。"
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年轻人才有的清冽。
李铭手一抖,铜镜差点掉地,转身时看见个穿学生装的少年,领口的风纪扣系得死紧,肩上搭着卷起来的桌布,正盯着他手里的镜子。
少年的瞳孔突然缩成针尖,喉结动了动:"这镜子......"他往前走了两步,鞋跟磕在台阶上发出脆响,"你从哪弄来的?"
李铭的呼吸突然滞住。
这张脸他在爷爷的旧相册里看过无数次——眉骨高得像刀刻,左眼角有颗浅淡的痣,此刻因为激动泛着薄红。
他喉咙发紧,却还是压着声音问:"你认得?"
"我爹......"少年的手摸向自己胸口,隔着布衫按在某个位置,"我爹牺牲前给我的。"他的声音发颤,"镜面裂成两半,我这半......"他突然掀开布衫下摆,从腰间解下个布包,展开来是半面铜镜,缺口处还沾着暗褐色的痕迹,"和你的能合上。"
李铭的手指几乎在发抖。
他把自己的半面镜子凑过去,缺口严丝合缝,像两片被拆开的月亮。
镜面交叠的瞬间,他听见细微的嗡鸣,像是某种沉睡的东西被唤醒了。
"你是谁?"少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发疼,"镜子怎么会在你手里?"
"我叫李铭。"李铭盯着少年的眼睛,那里面有和爷爷临终前一样的灼热度,"我来自......八十年后。"他顿了顿,"你孙子。"
少年的手猛地松开。
他倒退两步撞在墙上,桌布"啪"地掉在地上。
走廊的风灌进来,吹得他额前的碎发乱颤:"八十年后?"他重复着,像是在嚼一块生涩的糖,"我孙子?"
"你十六岁在大会堂搬桌椅,"李铭抢在他质疑前说,"你后来成了历史老师,总说'要记住那些没名字的人',你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小铭,我十六岁那年......'"
少年的眼眶突然红了。
他弯腰捡起桌布,手指绞着粗布纹路,声音闷得像在瓮里:"我爹牺牲时,镜子在他怀里。
子弹穿过他后背,把镜子撞裂了。"他抬头时,眼角有亮晶晶的东西,"我总想着,要是能把另一半找回来......"
"能的。"李铭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砰!"
爆炸声突然从礼堂方向传来。
李铭被气浪推得撞在墙上,烟尘裹着焦糊味涌进来。
少年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是厨房!
有人往煤堆里扔了引燃物!"
两人往回跑时,浓烟己经漫到走廊。
李铭看见几个帮工瘫在地上咳嗽,少年冲过去把人往门外拖。
火苗蹭着房梁往下掉,李铭抄起墙角的水桶泼过去,沸水溅在手上,疼得他倒抽冷气。
"小心!"
少年的喊声响在头顶。
李铭抬头的瞬间,房梁"咔"地断了,他本能地把少年往旁边一推,自己却被砸在瓦砾堆里。
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额头流进眼睛,他模糊看见少年跪在他身边,手忙脚乱地搬开碎砖。
"李铭!李铭!"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你醒醒!"
鲜血滴在铜镜上,青灰色的镜面突然泛起金光。
李铭的意识开始飘,他听见很远的地方有警报声,是2025年的防空警报演练?
不,更清晰的是少年的声音,带着某种他熟悉的、爷爷读史书时的颤音:"小铭,小铭......"
眼前的光斑开始重叠。
他看见2025年的实验室,小敏举着全息投影仪喊他;又看见1945年的夜空,星星亮得像撒在黑缎子上的盐。
铜镜在两个时空里同时发光,那些刻痕里浮出淡蓝色的星芒,是无数指纹的形状——爷爷说过,无名战士的指纹都在镜子里,是活的历史。
"哥!哥你没事吧?"
小豆子的声音像根线,把他从混沌里拽回来。
李铭眨了眨眼睛,看见小豆子蹲在他旁边,脸上沾着黑灰,手里攥着个药瓶:"我娘是大夫,我带了金疮药!"他抬头看向少年,"这位哥哥说要送你去接待所,就在巷口王婶家,安全!"
少年的脸在烟雾里忽明忽暗。
李铭摸了摸他递过来的铜镜,两半镜子此刻温得像块玉。
他听见少年说:"我背你。"声音里还带着没散尽的颤,却像根钉子,钉进八十年后的记忆里。
夜风卷着烟火味掠过。
李铭靠在少年背上,能听见他剧烈的心跳,一下一下,和自己的脉搏撞在一起。
铜镜贴在胸口,那些星芒还在轻轻跳动,像某种刚刚苏醒的呼吸。
命运的齿轮,开始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