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李铭己将蓝布包裹的铜镜、梁母按了血指印的证言，还有那枚浸着旧棉絮的铜纽扣，整整齐齐码在军用帆布包里。
他摸了摸胸口——那里贴着张纸条，是昨夜整理资料时记下的："梁志远，21岁，西川广安人，1943年入伍，隶属32师侦察连，最后作战地点：重庆西郊鹰嘴崖。"字迹被汗水洇出浅痕，像极了爷爷临终前攥着他手腕说"要替他们把名字刻进碑里"时，指节上凸起的青筋。
营门哨兵见他过来，枪托在地上磕出清脆的响："李研究员早！
陈参谋刚用过早饭，在作战室等您。"李铭点头致谢，军靴踩过青石板的声音比心跳还急。
推开门的瞬间，陈参谋正低头看地图，抬头时眉峰一挑："李同志来得倒早。"
帆布包摊开在松木桌上，梁母的证言纸页泛黄，边缘还沾着干了的米汤——老人说这是粘补碎布时蹭上的。
陈参谋的手指抚过"志远走时兜里揣着半块锅盔，说等打跑鬼子要给娘带两斤红糖"那行字，指节慢慢蜷紧。
铜纽扣滚到他手边，他拾起来对着光，突然低笑一声："我当侦察连长那年，也领过这种铜扣。"
"这些是梁大娘藏在炕洞底下的，还有她连夜绣的白手帕。"李铭翻开最底层的蓝布，一方绣着并蒂莲的手帕展开，"她说志远参军前跟她说，等胜利那天，要亲手给她戴上。"
陈参谋的喉结动了动。
他抓起电话筒，对着总机沉声道："接政治部。"转身时军装肩章擦过桌角，震得铜镜轻轻一颠。"明日正午，在东操场设无名烈士追思台。"他放下话筒，目光扫过满桌物证，"我拟电文请王军长出席，他当年带的团，在鹰嘴崖打退过七次冲锋。"
李铭望着他发红的眼尾，忽然想起昨夜镜中那些模糊的脸——原来陈参谋也是其中一员。"您做了件本该由我们完成的事。"陈参谋突然说，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枪膛。
李铭把铜镜重新包好，蓝布角沾了点墨汁，是他昨夜抄录证言时蹭上的。"我只是不想他们被遗忘。"他说，这话像颗石子落进深潭，荡开一圈圈温热的涟漪——爷爷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那些没名字的，不能让他们在史书里只剩个'某'字"；导师在论文答辩时敲着他的稿纸，说"历史不是年份的堆砌，是人心的重量"。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军需库。
李铭把铜镜平放在木箱上，指尖刚触到镜面，青铜便发出蜂鸣。
他后退半步，镜面突然翻涌如沸——
硝烟里跃出个戴钢盔的身影，端着步枪往工事里扔手榴弹；弹片撕裂的军装上，半面铜镜在血污里闪；那个穿灰布衫的少年又出现了，抱着半面镜子往伤员堆里跑，背后炸起的火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最后画面骤缩，一面残破的旗帜在焦土上飘，"忠义祠"三个字被弹片削去半角，却像刀刻般清晰。
"忠义祠......"李铭摸出笔记本，笔尖重重戳破纸页。
他想起昨天路过城西街时，老人们闲聊说"那破庙早让鬼子炸塌了，只剩半面墙"——可镜中那面旗，分明在墙根下飘得正急。
军营里的流言是从晚饭时开始的。
李铭端着搪瓷碗往饭堂走，听见两个二等兵在打饭窗口嘀咕："说是烈士证言，谁知道是不是他自己写的？""就是，张德林队长说他来路不明......"
他脚步一顿，碗里的萝卜汤晃出来，烫得手背发红。
正想上前，身后突然响起清亮的嗓音："全体集合！"
李明远站在饭堂台阶上，军帽戴得端端正正，怀里抱着个油布包。"有人说李研究员伪造证据，"他掀开油布，梁母的证言和那方绣着并蒂莲的手帕铺在阳光下，"这是梁大勇老人的口述记录——他是梁志远的同村叔伯，亲眼见志远揣着铜镜参军。"
"还有这个。"他举起那枚铜纽扣，"32师侦察连的制服扣，1943年产自重庆兵工厂，编号07-43-215。"李明远的声音像敲军鼓，"如果这是伪造，那我李明远，还有在场所有穿过32师军装的兄弟，都是共犯！"
饭堂里静得能听见风过旗杆的响。
不知谁先喊了声"操他娘的张德林"，接着此起彼伏的"查他" "老子信李研究员"炸成一片。
李明远冲李铭挤了下眼睛，弯腰收拾物证时，军装上的铜扣闪着光——和梁志远的那枚，一个模子刻的。
纪念仪式前夜，李铭摸黑上了忠义祠的山。
残墙在月光下像头蹲伏的兽，他在墙根找到半块烧黑的木牌，"忠"字还剩三笔，"义"字缺了点。
铜镜搁在断碑上，他点燃三柱香，青烟裹着松木香往天上窜："你们的名字，我记住了。"
青铜突然发烫。
他缩回手，镜面浮出道新刻痕——是只振翅的燕子，尾羽扫过"忠义祠"三个字，箭头首指西南。
李铭的呼吸顿住：爷爷临终前说"飞燕崖藏着最后一批联络密信"时，手指正是往西南方向指的。
更夫的梆子声敲过三更。
李铭蹲在屋檐下，看着张德林带着宪兵队踹开他住所的门。
煤油灯被碰倒，火光映出张德林扭曲的脸："搜！
挖地三尺也要找到那面镜子！"
李铭把铜镜塞进怀里，转身钻进巷口的阴影。
山风卷着松涛声灌进衣领，他摸了摸胸前的刻痕——飞燕的翅膀正抵着心脏。
通往飞燕崖的山路在脚下蜿蜒，他踩碎一片落叶，脆响惊飞了林子里的夜鸟。
铜镜在怀里微微发烫，像有只手在轻轻推他。
他抬头望向前方，夜色里的山影层层叠叠，而真正的答案，正在某个被岁月尘封的角落，等着他叩响门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