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进仓库时,李铭正蹲在墙角用破布擦铜镜。
镜面还残留着昨夜的血渍,混着焦黑的烟灰,擦到"1945.9.3"那行刻痕时,指腹被毛刺划了道细口。
"李兄弟。"
李明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铭抬头,见青年军衣上还沾着救火时的草屑,领口敞着,露出锁骨处一道淡白的旧疤——和八十年后爷爷常说的"鬼子刺刀留下的纪念"分毫不差。
"张处长说后勤指挥部缺个临时文书,要整理受降流程和人员名单。"李明远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李铭掌心的铜镜,"我推荐了你。"
李铭的呼吸顿了顿。
昨夜他脱口说出袭击预告时,李明远看他的眼神还带着警惕;此刻青年眼里却浮着种近乎灼热的信任,像火场上被水浇灭又重新窜起的火苗。
"为什么?"话出口时他才惊觉自己声音发哑。
"你救了我三次。"李明远掰着手指,第一根指节敲在李铭烧焦的袖口上,"搬物资时提醒我避开松动的房梁,昨夜扑火前拽我躲开那箱炸药,还有..."他喉结动了动,"三年前在老家,有个穿灰布衫的小子把我从鬼子的狼狗嘴里拖出来——"青年突然笑了,露出白得晃眼的牙,"虽然那时候你才十二岁,可这双眼睛,我记了整三年。"
李铭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他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他手腕说的话:"要不是当年那个小恩人,我这条命早喂狼了。"原来不是故事,是真实的重叠。
铜镜在掌心发烫,像在回应某种血脉里的震颤。
"去指挥部吧。"李明远拍了拍他肩膀,军靴在青石板上碾出沙沙的响,"我下午带你去领证件。"
后勤指挥部设在临江门的旧商行里。
李铭跟着李明远穿过走廊时,油墨味混着樟木香扑进鼻腔。
赵秀兰抱着一摞文件从转角出来,见着他眼睛一亮:"可算找着你了!"她把怀里的蓝布衫往李铭怀里塞,袖口还沾着浆洗的清香,"张处长说你总穿这身烧破的衣服不像样,我今早特意去裁缝铺要的。"
李铭接过衣服时,赵秀兰的手指突然勾了勾他的袖口。
姑娘压低声音,发辫扫过他手背:"今早去买丝线,街头老周头说...上个月有人在南山见过面镜子。"她的目光扫过李铭胸前的铜镜,"能照见未来的那种。"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
赵秀兰猛地退开两步,把文件抱在胸前:"我...我去送文件!"她跑远时,发梢带起的风里飘来半句:"说是镜身刻着...血一样的年份..."
午后的阳光透过褪色的窗纸,在案几上投下蛛网般的亮纹。
李铭伏在木桌上整理名单,钢笔尖悬在"周文清"三个字上方抖了抖。
现代线那位总爱追着他问"抗战老兵口述史"的周记者,户口本上的祖籍正是重庆,而这张1945年的后勤人员名单里,"周文清"的职务栏写着"《新华日报》实习记者"。
他的指腹轻轻抚过纸页,墨迹还带着新印的潮润。
窗外传来挑担卖冰粉的吆喝,混着远处江面的汽笛,恍惚间像是八十年后的解放碑步行街,周记者举着录音笔喊:"李教授!
您说的那面镜子,我爷爷的日记里好像提过——"
暮色漫进窗户时,李铭才发现自己在"周文清"名字旁画了三个小圈。
他合上面单,铜镜从衣襟里滑出来,在暗下来的房间里泛着幽光。
后半夜的风裹着江雾钻进窗缝。
李铭摸黑点亮油灯,铜镜在桌面投下蓝莹莹的影子。
他用软布擦去镜面的铜绿,月光突然从云缝里漏下来,正正照在镜心——
星芒炸开的瞬间,他差点打翻油灯。
那些曾在火灾里见过的幽蓝光点,此刻竟织成了旋转的星云,其中浮着个模糊的人影:戴钢盔,领口别着枚褪色的党徽,左脸有道从眉骨到下颌的伤疤。
"这是...谁?"李铭屏住呼吸,指尖几乎要贴上镜面。
人影的轮廓突然清晰了些,他看见对方胸前挂着块怀表,表链在星芒里闪着暗金的光——和爷爷临终前塞给他的那块老怀表,纹路分毫不差。
"李兄弟?"
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惊得李铭手一抖。
铜镜"当啷"掉在桌上,星芒却没熄灭,反而更亮了,在李明远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青年军衣没系扣,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汗衫,手里端着碗还冒热气的醪糟:"看你灯一首亮着,给你送点宵夜..."
他的声音突然哽住。
李明远盯着铜镜里的星芒,喉结动了动,伸手想去碰又缩回来,像在触碰某种易碎的神迹:"我爹...牺牲前说过。"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他说有面镜子会指引未来的方向,镜里的星子是战友们的魂。"
李铭的眼眶突然发热。
爷爷生前总说:"你太奶走得早,是你爷爷的爷爷拿命换的镜子,说是能保李家香火。"原来那些被当作家常的传说,全是浸透血泪的真相。
"我们守着它。"李明远突然抓住他的手,掌心还留着救火时的薄茧,"等打完这仗,等受降仪式结束,我们一起找它的来历。"
铜镜在两人交握的手心里发烫,星芒里的人影似乎笑了,伤疤随着嘴角的弧度微微扬起。
李铭望着李明远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八十年后,病床上的老人也是这样望着他,说:"小铭啊,有些东西,比命还金贵。"
"睡吧。"李明远抽回手,把醪糟推到他面前,"明天还要整理防空系统的文件。"他走到门口又回头,月光在他背后勾勒出金边,"对了,张处长说那批文件里有份山城防空图,你整理时仔细些。"
李铭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低头舀了口醪糟。
甜香漫开时,铜镜里的星芒突然暗了下去,只留下"1945.9.3"的刻痕,在月光下泛着血一样的红。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碎了夜的寂静。
李铭摸出钢笔,在"周文清"的名字旁又画了个圈。
他知道,历史的尘埃正在揭开一角,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