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嘉陵江的潮气漫进接待所院子时,李铭正蹲在井边洗脸。
凉水激得他打了个寒颤,指腹触到额角那道结痂的伤口,金疮药的苦味儿突然在舌尖泛起——和八十年后爷爷摇椅边那瓶老药油味道一模一样。
"走了!"李明远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
李铭抬头,见青年背着粗布工装站在青石板上,晨光里他的眉骨投下利落的阴影,像把淬过火的刀。
搬运队沿着江边石板路往朝天门走。
李铭故意落后半步,看着李明远的背影——宽肩细腰,工装裤腿沾着洗不净的泥点,和相册里那张泛黄的老照片叠成了重影。
照片里的老人总说:"你爷爷我当年啊,搬过最沉的不是炮弹,是希望。"
"发什么呆?"李明远突然回头,李铭这才发现队伍己经停在码头栈桥下。
十几艘木船挤在江面上,船舷堆着用油布裹紧的木箱,最上面的那摞贴着"受降仪式专用"的朱红封条。
"你搬轻的。"李明远把李铭往小木箱堆里推了推,自己却扛起个半人高的大家伙。
李铭注意到他虎口的老茧蹭过木箱时,封条边缘裂开道细缝——里面露出截墨绿色金属,不是仪式用的锦旗或勋章。
"你打过仗?"李铭搬起个木箱,故意踉跄两步。
李明远伸手扶了他一把,掌心的热度透过粗布渗进来:"去年在独山,鬼子的炮弹掀翻了掩体。"他声音放轻,像是怕被江风卷走,"我抱着电台在弹坑里趴了三天,等援军的时候,电台里突然传来'日本投降了'。"
李铭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记得爷爷临终前攥着铜镜说的最后一句话:"小铭,要替爷爷记住...独山的电台,救了整支侦察队。"
"那后来?"他假装被木箱压得首喘气,眼角余光瞥见李明远喉结动了动。
"后来?"青年把木箱摞上卡车,指节抵着后腰揉了揉——李铭在老照片里见过这个动作,是当年弹片留下的旧伤,"后来就跟着运输队往重庆送受降物资。"他突然眯起眼,"你问这么多...到底是谁家的学生?"
李铭的手心沁出冷汗。
他摸到工装内袋里的铜镜,冰凉的镜面贴着皮肤,像在提醒什么。
正要说"联大历史系",突然听见"砰"的一声——他怀里的木箱砸在卡车上,震得封条彻底裂开。
墨绿色金属露得更多了。
李铭蹲下身假装系鞋带,指尖轻轻划过木箱缝隙——是信号弹的铜壳,还有简易发报机的齿轮。
他想起昨夜张德林手下塞进维持会的信封,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来。
"该走了。"李明远拍了拍他肩膀。
李铭抬头,看见青年的目光正落在裂开的封条上,眼底闪过一丝警惕。
物资堆放在码头仓库时,天己经擦黑。
李铭借着整理货堆的由头,把那几个异常的木箱挪到最里面。
他蹲在阴影里数封条编号,突然听见门外传来皮靴声——是张德林,带着三个穿黑制服的手下,手电筒的光像蛇信子似的扫过货堆。
"躲什么?"低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李铭抬头,看见阿强倚在房梁上,月光从破窗漏进来,照见他腰间鼓囊囊的枪柄。
青年翻身跳下来,军靴碾过地上的碎木屑:"张德林说你是共产党的探子。"
"今晚会有袭击。"李铭脱口而出。
他听见自己声音发颤,却管不住话头,"那些木箱里不是仪式物资,是信号弹和发报机。"阿强的瞳孔缩了缩,手电筒的光扫过李铭怀里——铜镜在阴影里泛着幽蓝的光,像团要烧起来的雾。
"你怎么知道?"
李铭还没回答,远处突然传来爆炸声。
仓库的窗户震得嗡嗡响,李明远的喊声响彻夜空:"敌特!
他们在引爆炸药!"
李铭冲出门时,火光己经染红了半边天。
伪装成民工的敌特正往信号弹堆里扔火把,火星子溅在油布上,瞬间窜起一人高的火墙。
李明远抄起水桶扑过去,水泼在火上腾起白烟,他的工装前襟被烧出几个洞,露出下面古铜色的皮肤。
"这边!"李铭抱起半箱湿沙子砸向敌特。
一个穿工装的男人突然从他身后扑来,手肘重重顶在他后颈。
李铭踉跄着撞在木箱上,额头的旧伤裂开,血珠顺着脸颊滴在铜镜上——镜面突然大亮,蓝芒像活过来的星子,在火光里织成一张网。
"这人...好像在哪见过。"李明远的声音混着烟火气钻进耳朵。
李铭抬头,看见青年正压着那个偷袭的敌特,汗水顺着下颌滴在青石板上,和他自己的血混在一起,在铜镜上晕开个暗红的圆。
火被扑灭时,天边己经泛起鱼肚白。
李铭摸着额角新添的伤口,铜镜在掌心发烫。
他看见阿强蹲在敌特身边翻找,从对方怀里摸出张纸条,上面的字迹被烟熏得模糊,却还能认出"9.3"两个数字。
"你早知道。"阿强把纸条递过来,目光扫过李铭掌心里的铜镜,"这镜子...有问题。"
李铭没说话。
他望着远处正在清理火场的李明远,青年弯腰捡起半枚烧焦的信号弹,阳光穿过他的指缝,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和八十年后摇椅上的老人,在某个清晨抬头看他时的神情,分毫不差。
码头上突然响起汽笛。
李铭低头,看见铜镜里的星芒又亮了些,像无数双眼睛,正注视着他在历史的裂缝里,把命运的线头越缠越紧。
而江风卷着未熄的焦味扑过来时,他听见远处传来张德林的怒吼:"给我搜!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