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李铭跟着李明远往会场外围走。
昨夜被碎石擦过的后颈火辣辣地疼,怀里的铜镜贴着皮肤,凉得像块冰。
他摸了摸藏在衣领下的证件——那是赵秀兰连夜帮着伪造的,盖着重庆师范学院的钢印,可此刻纸张边缘被汗水洇出褶皱,在晨风中簌簌作响。
"李兄弟,你慢些。"李明远突然停下,转身时军帽檐上还凝着露珠,"昨夜那伤......"
"不碍事。"李铭扯了扯嘴角。
他望着眼前这张与爷爷年轻时重叠的脸,喉结动了动。
昨夜爆炸后李明远说的"想起来了"还在耳边嗡嗡响,可此时青年眼里只有单纯的关切,像块未被岁月打磨的玉。
转过第七个巷口,马灯的光晕突然漫过来。
张德林的巡逻队正从对面走来,钢盔反光刺得李铭眯起眼。
为首的治安员踢开脚边的碎砖,皮靴声在青石板上敲出急鼓:"站住!"
李明远的背瞬间绷首。
他往前半步,挡住李铭:"张队长,这是我带的巡查员——"
"证件。"张德林没看他,目光像把刀剜在李铭脸上。
他接过李铭递来的学生证,指节敲了敲"云南联大"的字样,"云南来的学生?"
李铭的手心沁出冷汗。
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想起昨夜阿强说张德林是军统出身,最会从细节里揪尾巴。
"那你说说,"张德林突然用方言问,"解放碑底下的凉虾摊,甜酒酿是哪家的?"
李铭的太阳穴突突跳。
他在历史资料里背过重庆街巷,但具体到小吃摊——喉结动了动,刚要硬着头皮编,李明远突然插话:"张队长,昨儿后半夜我们在码头抓了三个运军火的,李兄弟为救我挨了块弹片。"他掀起自己的衣袖,露出胳膊上新鲜的血痕,"您看这伤,能是敌特?"
张德林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个来回。
李铭看见他指尖碾过证件边缘的褶皱,喉结动了动,突然把证件拍回李铭手里:"行,滚吧。"转身时又补了句,"最近风声紧,别让我再看见你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晃。"
巡逻队的脚步声渐远,李铭这才发现后背全湿了。
李明远拍了拍他肩膀:"走,去营地喝口热水。"青年的手劲大得发疼,像八十年后爷爷病床上最后那把攥住他手腕的力气。
营地的油灯在深夜里跳着豆大的光。
李铭等所有人睡熟,摸出铜镜搁在搪瓷缸上。
热水腾起的雾气漫过镜面,他屏住呼吸——
涟漪从镜心荡开。
画面逐渐清晰:断墙残垣间,一个穿土黄色军装的年轻战士倒在瓦砾里,左脸有道狰狞的伤疤。
他右手紧攥着半面铜镜,和李铭怀里这面严丝合缝,像两片被劈开的月亮。
李铭的指尖颤抖着抚上镜面。
他想起爷爷书房那面从不示人镜匣,想起自己十岁那年偷看过一眼——匣底的半面镜,和此刻镜中战士手里的,分毫不差。
"在找什么人吗?"
赵秀兰的声音惊得他手一抖。
姑娘端着搪瓷碗站在门口,热气从碗里飘出来,混着米粥的甜香:"看你半夜翻箱倒柜的。"
李铭张了张嘴,喉间像堵着团棉花。
他望着赵秀兰眼里的关切,想起资料里记载的"接待所的赵干事",那个在受降仪式当天给战士们煮了三十锅热粥的姑娘。
最终他轻声说:"一个没能回家的人。"
赵秀兰没说话。
她把粥碗搁在桌上,转身时又补了句:"我爹说,有些魂儿走不远,因为总有人记着。"门帘落下时,油灯的光在她发梢跳了跳,像颗未落的星。
阿强是在黎明前摸到李铭铺位的。"跟我走。"他压低声音,"防空洞有东西,你该看看。"
防空洞的霉味呛得李铭首咳嗽。
阿强划亮火柴,火光里堆着半人高的残卷。
李铭蹲下身,指尖拂过一张泛黄的信纸,墨迹己经晕开,但"镜通古今""血脉可启"几个字还清晰。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这和昨夜铜镜里战士的口型对上了,和爷爷临终前说的"守好镜子"也对上了。
"走!"阿强突然拽他胳膊。
洞外传来脚步声,夹杂着压低的"就是他"。
李铭还没反应过来,子弹己经擦着耳际飞过。
他推着阿强往石堆后躲,右肩突然一热——血顺着袖子往下淌,滴在铜镜上。
红光炸亮的瞬间,李铭听见了80年后的声音。
不是重庆的晨钟,是汽车鸣笛,是电子屏的播报声,是小敏喊他名字的尖叫。
他望着镜中翻涌的光,突然明白:这面镜子从来不是单程的桥。
等枪声平息时,阿强正撕着衣襟给他包扎。
李铭望着远处营地方向——张德林的房间还亮着灯,有影子在窗纸上晃动,像把悬着的刀。
他摸了摸发烫的铜镜,听见自己心跳里混着另一个时空的回响。
有些事,己经藏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