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织造局的门槛，比巡抚衙门还要难迈。
周先生认罪的供词递到御史张诚案头时，他正对着柳家送来的锦盒出神——里面是一串东珠朝珠，圆润，一看便知价值不菲。柳家管家说，这是“略表心意，望大人明察周先生纵火之冤”。
可供词里那句“曾托织造局暂存盐市民情记录”，像根细刺扎在张诚心头。织造局归内务府首管，连皇子都轻易动不得，周先生一个江南士子，凭什么能把东西存进那里？
“大人，要不……就当没看见这句？”随从小心翼翼地说，“反正周先生己经认罪，案子结了，咱们也能回京复命。”
张诚着朝珠的线绳，忽然冷笑：“结了？三皇子让我来‘调停’，可不是让我糊里糊涂结案的。周先生敢提织造局，要么是疯了，要么是真有东西藏在那儿。”
他起身换了身常服：“备轿，去织造局。”
织造局总领太监姓刘，是个面团似的胖子，见了张诚却半点不敢怠慢，笑眯眯地引着他往里走：“张御史大驾光临，是陛下有新旨意？”
“只是随便看看。”张诚目光扫过库房的编号牌，“听闻周先生在您这儿存了些东西？”
刘太监脸上的笑僵了一瞬，随即又堆起来：“周先生？哪个周先生？老奴这儿进出的东西都有账，要不……老奴让人查查？”
“不必了。”张诚停下脚步，指着最东侧的库房，“那间是放什么的？”
“回大人，是些去年的绸缎样料，等着销毁呢。”
“进去看看。”张诚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库房里弥漫着樟脑的味道，架子上堆着层层叠叠的布料。张诚的人仔细翻查，却连张纸片都没找到。刘太监擦着汗：“大人您看，真没什么……”
话音未落，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跑进来：“刘总领！不好了，西院的染坊着了点小火，虽灭了，但烧坏了几匹贡品云锦！”
刘太监脸都白了，拽着小太监往外走：“混账东西！怎么看的场子！”
张诚望着他仓促离去的背影，忽然对随从使了个眼色。两人快步走到墙角的旧木架前——方才刘太监路过时，手指不经意地碰了下第三层的一个蓝布包裹。
包裹解开，里面果然不是绸缎，而是一叠泛黄的账册。最上面那页，赫然记着三年前柳家私吞官盐二十万斤，经办人处画着个小小的“柳”字花押。
“找到了！”随从压低声音，眼睛发亮。
张诚却没动，指尖划过账册边缘，忽然皱眉：“这纸是新的。”
随从一愣：“新的？”
“墨迹虽做旧了，可纸纤维里的火气还没散。”张诚从事文书多年，对纸品最是敏感，“这是仿造的。周先生就算要藏东西，也不会用这么明显的破绽糊弄人。”
他将账册放回包裹，刚要起身，却瞥见木架后露出半角油纸。抽出来一看，竟是张折叠的地图，上面用朱砂圈着织造局后院的一口枯井，旁边写着“丙戌年冬，藏于砖下”。
丙戌年，正是三年前。
“走。”张诚揣好地图，“去后院。”
枯井藏在一片茂密的冬青丛后，井口盖着块青石板。两人合力挪开石板，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随从系上绳子往下探，没多久便捧着个铁盒上来。
盒子打开，里面的账册泛着自然的陈旧感，墨迹早己渗入纸背，每一笔出入库记录都写得清清楚楚，甚至标注着盐的成色、产地，与柳家报给官府的“官盐清单”对不上的地方，密密麻麻圈了二十多处。
“这才是真的。”张诚指尖微颤，他忽然明白周先生的用意——故意放本假账册在明处，引着人找到真的。这是把他当成了能权衡利弊的聪明人。
可这份聪明，却让张诚心头发寒。账册里不仅有柳家的罪证，还隐晦提了几笔“京中某公托购私盐”，那“某公”的官阶、籍贯，指向的竟是朝中一位深受宠信的阁老——而那位阁老，是三皇子的老师。
“大人，现在怎么办？”随从声音发紧，这账册要是交上去，江南乃至京城都得掀翻了天。
张诚盯着账册上的字迹，忽然想起离京前，三皇子在府中对他说的话：“张御史是聪明人，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当时他以为是提醒，现在才明白，那是警告。
可他更清楚，陛下最恨的就是官员结党营私、中饱私囊。这账册要是压下去，将来事发，他就是同谋；可交上去……三皇子绝不会放过他。
夜风从井里吹上来，带着刺骨的凉意。张诚攥紧铁盒，指节泛白——他忽然想起自己寒窗苦读十年，考取功名时曾对着皇榜立誓，要“清君侧，正朝纲”。
“备笔墨。”他转身往外走，“我要写两份奏折。”
一份，是呈给三皇子的，说“周先生认罪伏法，盐仓纵火案己结”；另一份，是用密折封好的，里面夹着账册抄本，只写了一句话：“江南盐案牵出朝中硕鼠，臣冒死呈禀，愿陛下圣裁。”
密折送走的那晚，张诚在织造局的客房坐了整夜。窗外的风呜呜地叫，像极了京城里那些藏在暗处的私语。他知道，从他写下密折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而远在京城的苏星，正对着一幅江南舆图出神。沈砚传回消息，说张诚去了织造局，却迟迟没动静。
“他在犹豫。”苏文渊端来热茶，“一边是三皇子的威逼，一边是朝廷的法度，换谁都得掂量。”
“但他会选对的。”苏星指着舆图上的织造局，“张诚虽是三皇子提拔的，却不是个彻底的糊涂人。他在御史台待了五年，查办过不少贪腐案，骨子里还是想做点事的。”
她拿起笔，在密折的信封上画了个小小的星纹——那是风影楼传递“事己成”的暗号。“爹，您看，江南的雨，该下了。”
窗外，果然有雷声滚过。闷热了几日的京城，终于落下了今年第一场透雨，冲刷着青石板路上的尘埃，也仿佛在预示着，一场即将席卷朝野的风暴，己在酝酿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