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衍眼皮都没抬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卷的硬皮封面。
“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聊聊?”
李元朗自顾自地拖过一张椅子坐下,折扇摇得悠闲:
“听说枯井案结了?苏仵作那份关于西域布料的报告…裴兄收得很干脆嘛。”
他话里有话,带着探究。
裴衍敲击的手指顿住,抬眼看向李元朗:
“你消息倒灵通。”
“嗨,大理寺就这么大点地方,风吹草动哪瞒得过人?”
李元朗打着哈哈,扇子一收,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脸上的笑意敛去几分,带上了一丝难得的正经:
“不过裴兄,我劝你一句,苏家这摊浑水,可深得很。”
裴衍沉默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苏承宗当年那案子,表面看是验尸失误,实则…”
李元朗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
“捅了马蜂窝!他验出那内侍死于‘七步倒’,本没错!错就错在,这‘七步倒’…根本不该出现在宫里!更不该出现在看守贡品药材的内侍身上!”
裴衍眼神骤然一凝!
“宫里有人慌了。”
李元朗的扇骨轻轻敲着掌心:
“这蛇毒来源一旦深究,牵出的可不是一个内侍那么简单!所以,必须有人背锅,必须让这案子到此为止!苏承宗,一个无权无势的仵作,就是最好的替罪羊!他的‘误判’,正好掩盖了蛇毒来源的问题!至于他是不是真的‘自尽’…”
李元朗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调子,摇了摇头。
“谁知道呢?反正卷宗是这么写的。”
他重新展开折扇,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腔调:
“所以啊裴兄,苏渺那小丫头,看着温温吞吞,心里可憋着一股劲呢。她爹的案子,就是她心口的一根刺,也是…一道催命符。你想用她这把刀去捅背后的人?小心刀还没捅出去,握刀的手先被那马蜂窝里的毒蜂给蛰烂了!”
李元朗的话,揭开了裴衍心中关于苏承宗案的所有疑窦!
不是误判,是灭口!
“你为何告诉我这些?”裴衍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为何?”
李元朗挑眉,折扇“啪”地合拢,站起身来,俯视着阴影中的裴衍,脸上那惯常的笑意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嘲弄,又像是…提醒:
“大概是因为…我也不想看到当年苏承宗的结局,再在他女儿身上重演一遍吧。毕竟,长安城像她这样敢对着你裴冰块说‘死人血亲切’的仵作,可不多见了。”
他话锋一转,又恢复了轻佻:
“走了走了,平康坊新来的胡姬还等着本官去品鉴歌舞呢!”
说罢,摇着扇子,哼着小曲儿,消失在门外。
裴衍独自坐在灯影与阴影的交界处。
-
数日后,长安县衙。
苏渺正伏在公事房桌案前,仔细整理着一份溺亡案验尸格目。
枯井案虽己结案,但那份关于靛蓝布片的报告,裴衍再无只言片语。
“苏仵作!”
县尉那带着几分油腻和客套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苏渺抬头,只见胖胖的县尉搓着手走进来,脸上堆着笑,手里拿着一份文书。
“恭喜啊,苏仵作!”
县尉将文书递到苏渺面前,语气带着夸张的艳羡:
“大理寺的调令!裴少卿亲自签字的!指名要借调你过去协理刑狱!这可是天大的体面!以后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咱们长安县衙啊!”
苏渺的心猛地一跳!
她几乎是有些失态地一把接过那份文书:
大理寺令:
查长安县衙仵作苏渺,于“天佑七年兴道坊枯井案”中,勘验细致,格目详实,于厘清案情、辨明真伪颇有助益。现因大理寺狱讼繁剧,亟需熟谙仵作事务之员协理。着即借调仵作苏渺至大理寺听用,暂隶刑狱司,协助勘验一应重案要案尸格。薪俸由大理寺支领。
此令。
大理寺少卿 裴衍(印)
天佑七年 西月十五
没有一句多余的夸赞,没有一丝温情的表示。
公事公办,冰冷得像是大理寺的石阶。
指尖抚过那墨迹,苏渺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裴衍,这位玉面阎罗,他到底在想什么?
“苏仵作?苏仵作?”
县尉的呼唤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
“赶紧收拾收拾,明日就去大理寺报到吧!裴少卿的脾气,那可是说一不二!”
苏渺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将那份调令仔细折好,收入怀中,贴身放着。
“是,下吏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