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属阶梯边缘硌着后背的骨头,寒气如同毒蛇,顺着脊椎蜿蜒而上。苏窈蜷缩在石缝入口的阴影里,脸颊埋在膝盖上,单薄的肩膀在幽绿光影中无声地耸动。那只被萧霁寒冰冷指尖擦过的右手,连同袖中那块沾满自己血污的布巾,被她死死地攥在怀里,仿佛那是被掠夺后仅存的、带着体温的废墟。
屈辱。冰冷刺骨的屈辱。比诏狱的刑具更甚,比寒池的窒息更痛。那微凉的指尖触碰带来的战栗,如同烙印,灼烧着她掌心脆弱的皮肤,也灼烧着她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尊严。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石壁玉髓石的幽光恒定而微弱,如同凝固的鬼火。那道被强行撬开的裂缝依旧张着幽暗的口子,地底的寒风持续不断地涌出,带走她身上最后一丝暖意。
不能留在这里。会冻死。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警钟,敲醒了沉沦在屈辱中的苏窈。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混合着尘土,在幽绿光线下显得格外狼狈。但那双眼睛,在短暂的崩溃后,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却顽强的冷光——活下去的执念。
她挣扎着,用尽力气从冰冷的阶梯边缘爬起。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尤其是后背被萧霁寒气劲震伤的地方,如同被钝器反复捶打。她拖着沉重的镣铐,一步一踉跄,不再看那道通向未知深渊的裂缝,也不再理会石室中央那个掉落在地、如同死物般的黑色木匣。她的目标只有一个——那扇通往药池的暗门。
那是此刻唯一能提供一丝暖意和庇护的地方。
沉重的暗门被推开。温热的水汽混合着熟悉的药草清香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石室刺骨的寒意。苏窈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进去,反手用力地、带着一种宣泄般的决绝,关上了身后的门。
“砰!”
沉重的闷响隔绝了外面那片冰冷的、带着屈辱记忆的幽绿世界。
温暖的、乳白色的药水包裹上来。苏窈靠在光滑温润的池壁上,闭上眼,任由那带着奇异药力的温热液体抚慰着冻僵的西肢百骸,舒缓着撕裂般的疼痛。身体在暖意中一点点放松,但精神却如同绷紧的弓弦,无法松弛。
萧霁寒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复杂光芒的眼睛,那冰冷指尖擦过掌心的触感,那掌控一切、不容置疑的“拿来”……如同梦魇,在温暖的雾气中反复闪现。
她猛地睁开眼,看着自己浸泡在药水中的右手。掌心朝上,那道被自己指甲掐破的伤口在温热的水中微微泛白,边缘还残留着一点暗红的血痂和污迹。被触碰过的皮肤,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微凉的异样感。
她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手沉入药水深处,用力地搓洗!用指甲狠狠地刮擦着掌心那片皮肤!仿佛要将那冰冷的触感、那屈辱的印记,连同自己的皮肉一起刮掉!
首到掌心被搓得通红,伤口再次渗出血丝,在乳白色的药水中晕开淡淡的红,她才颓然地停下。她将脸埋进温热的药水里,窒息感带来短暂的麻木。
不知泡了多久,首到药水的温度开始下降,身体恢复了些许力气,她才湿淋淋地爬出药池。换上那套备用的素净棉衣,冰冷的布料贴在温热的皮肤上,带来一丝清醒。她拿起那瓶药膏,机械地涂抹在手腕的镣铐磨伤、后背的震伤以及……掌心那道被她自己搓洗得有些狰狞的伤口上。清凉的药膏带来刺痛,也带来一丝清醒的麻意。
然后,她蜷缩在药池室角落唯一一块干燥些的石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将自己紧紧抱成一团。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终于彻底压垮了她紧绷的神经。在药草余香和残留的暖意包裹下,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石子,一点点坠入黑暗。
没有梦。只有一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
“咔哒。”
极其轻微、却带着金属质感的机括转动声,如同冰冷的针尖,骤然刺破了深沉的睡眠!
苏窈猛地睁开眼!
意识在瞬间回笼,带着宿醉般的沉重和警觉。药池室里一片昏暗,只有角落明珠散发的柔和暖光,勉强驱散着浓稠的黑暗。空气里弥漫的药草香气依旧,但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寒玉冷冽和深沉药香的独特气息,却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弥漫开来,充斥了整个空间!
他来了!
苏窈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身体比意识更快地绷紧,如同受惊的刺猬,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目光如同锐利的钩子,死死锁向声音来源——那扇紧闭的暗门。
暗门无声地滑开了一道缝隙。
萧霁寒。
他依旧没有坐轮椅。穿着一件比昨夜更显单薄的玄色深衣,领口微敞,露出一截苍白得如同上好寒玉的脖颈和清晰的锁骨线条。墨发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柔和了他过分锐利的轮廓,却更添几分深沉的、如同古玉般的幽邃。他的脸色在暖黄明珠的光晕下,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唇色淡薄,眼下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淡青影,显出一种久病未愈的疲惫感。
然而,那双眼睛。
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眼眸,此刻却如同被投入了星火的深井,亮得惊人。不再是昨夜那翻涌着惊涛骇浪的复杂光芒,而是一种沉淀后的、更加幽深冰冷的锐利,如同淬炼过的玄冰之刃,带着一种洞穿一切、掌控一切的漠然。那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落在蜷缩在角落的苏窈身上,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将她牢牢锁住。
他缓步走了进来。
脚步无声,如同踏着夜色。玄色的衣袍在暖黄的光线下流淌着暗沉的光泽,衬得他露出的手腕愈发苍白脆弱。他走到药池边,停下。并未看苏窈,目光落在池中乳白色、尚有余温的药水上,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审视。
“药力吸收得不错。”他开口,声音如同寒泉淌过冰面下的暗流,清冽依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玉石相击般的冷脆质感,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看来,还没废掉。”
废掉?苏窈的心猛地一沉,攥紧了拳头。在他眼里,她果然只是一件需要评估性能的工具!
萧霁寒缓缓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了苏窈身上。那目光冰冷地扫过她蜷缩的姿态,扫过她身上干净的棉衣,扫过她手腕间依旧刺目的铁镣,最终,定格在她微微低垂、却依旧难掩警惕和抗拒的脸上。
“能撬开‘沉渊’的‘星枢引’,”他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奇特的、如同在陈述某种既定事实的重量,“证明你那便宜师傅,倒也不算完全误人子弟。”
星枢引?苏窈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原来地上那玄奥的图案叫这个名字!萧霁寒果然知道一切!他甚至知道她的师承!
巨大的压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萧霁寒不再说话。他朝着苏窈的方向,缓缓抬起了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苍白得如同寒玉雕琢而成,在暖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光泽。掌心朝上,五指微微摊开。
不是昨夜那种带着掠夺和掌控的“拿来”姿态。
更像是一种……等待?
苏窈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着那只摊开在自己面前的、苍白而有力的手,大脑一片混乱。什么意思?他又要什么?晶石不是己经给他了吗?!
就在苏窈惊疑不定、全身紧绷如临大敌之时——
萧霁寒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指向她,而是……指向了她身侧冰冷的地面。
苏窈顺着他的目光,惊愕地低头。
只见在她蜷缩的角落旁边,冰冷光滑的石地上,不知何时,静静地放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匣子?
通体由一种温润细腻、触手生温的寒玉雕琢而成!玉质呈现出一种极淡的、近乎透明的青白色,内部仿佛有云絮状的纹路在缓缓流动。匣体不大,约莫半尺见方,线条简洁流畅,没有任何繁复的雕饰,只在匣盖中心,镶嵌着一枚米粒大小、闪烁着幽绿光芒的晶石碎粒——正是昨夜被她抠下、又被萧霁寒夺走的那一枚!
此刻,那枚幽绿的晶石如同匣子的眼睛,在暖黄明珠的光芒下,折射出冰冷而神秘的光泽。而匣子本身散发出的淡淡寒意,却与玉质的温润形成奇异的交融。
玉匣?用她抠下的晶石做“眼睛”?这算什么?战利品的展示?还是……另有所图?
苏窈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寒玉匣子上,又猛地抬起,看向萧霁寒摊开的手掌和他那双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眸。巨大的困惑和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
萧霁寒似乎并不着急。他维持着那个摊开手掌的姿势,目光平静无波地看着苏窈,如同在等待一个早己预知的答案。那无声的威压,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加沉重。
僵持。令人窒息的僵持在暖黄与幽绿交织的光影中弥漫。
苏窈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刚刚涂抹过药膏的伤口,尖锐的疼痛刺激着她混乱的神经。她死死盯着那个寒玉匣子,盯着匣盖上那枚属于她的、此刻却成为他人印记的幽绿晶石。屈辱感再次翻涌上来,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愤怒和无力。
最终,在那无声却重如山岳的压力下,苏窈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伸出手。不是伸向萧霁寒摊开的手掌,而是伸向她身侧地上那个冰冷的寒玉匣子。
指尖触碰到匣体的瞬间,一股冰凉温润的奇异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她咬紧牙关,一把抓住了那个匣子。
入手沉重。寒玉的冰冷与内部隐隐流动的温润形成奇异的矛盾感。匣盖上那枚幽绿的晶石“眼睛”,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她。
苏窈拿起玉匣,动作带着一种被逼无奈的沉重。她没有看萧霁寒,只是紧紧抱着这个冰冷的匣子,仿佛抱着一个烫手的山芋,又或者……一个无法挣脱的枷锁。
萧霁寒缓缓收回了摊开的手掌。他深潭般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满意光芒,快得如同错觉。
“打开它。”他命令道,声音依旧清冽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苏窈的心猛地一沉!果然还有后手!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情绪,目光落在匣盖中央那枚幽绿的晶石“眼睛”上。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试探性地按向那枚晶石。
指尖触及冰凉的晶石表面。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玉质清音的机括脆响从匣内传出!
寒玉匣盖,如同被无形的手推动,无声地、平滑地向一侧滑开!
一股更加浓郁、更加纯粹的、带着奇异清冽香气的寒玉气息,瞬间从匣内弥漫开来,甚至压过了药池室里的药草味道!
苏窈的视线落入匣内。
没有预想中的毒药或刑具。
匣底铺着一层同样材质的、温润细腻的寒玉。而在那温润的玉底之上,静静地躺着几样东西——
一小叠裁剪整齐、质地坚韧的素白绢布。
几支大小不一、笔锋锐利得闪着寒光的银针。
几卷颜色各异、细如发丝、却隐隐泛着金属光泽的丝线。
几块形状奇特、看不出材质、表面布满细密符文的黑色小方块。
还有……一个只有拇指大小、通体、如同黑色曜石雕琢而成的……哨子?
这是……工具?苏窈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猛地抬头看向萧霁寒!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萧霁寒迎着她的目光,那张苍白俊美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寒潭倒映着星河,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的震惊和茫然。
“从今天起,”他开口,声音如同寒玉相击,清冽而冰冷,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苏窈紧绷的心弦上,也重重砸在她怀中那个冰冷的寒玉匣子上,“这里,就是你的囚笼。”
“而这,”他的目光扫过匣中那些冰冷的工具,最终落回苏窈脸上,眼底深处翻涌起一丝令人心悸的、如同深渊漩涡般的幽暗光芒。
“就是你唯一能握住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