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石缝如同巨兽的咽喉,无声地吞吐着地底深处的阴寒气息。苏窈匍匐在裂缝边缘,身体僵硬如石,后背紧贴着冰冷刺骨的金属阶梯边缘,那寒意透过单薄的棉衣,首刺骨髓。三支致命弩箭的威胁虽己解除,但方才那擦着耳畔钉入石壁的尖锐破空声,仿佛还在神经末梢上疯狂震颤,留下冰冷的余悸。
她不敢动。甚至不敢大口呼吸。所有的感官都死死锁定在几步之外,那个倚着门框、如同从幽绿地狱光影中走出的男人身上。
萧霁寒就站在那里。
玄色的丝袍在玉髓石残留的惨绿幽光下流淌着暗沉的光泽,衬得他露出的脖颈和手腕愈发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仿佛最上等的寒玉雕琢而成,带着一种易碎又危险的质感。墨色的长发未束,几缕碎发垂落在光洁的额前,微微遮挡了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他斜倚着冰冷的石质门框,姿态带着一种久病初愈般的慵懒倦怠,身体的重心似乎都倚靠在那冰冷的支撑上,唇色淡得近乎透明,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那目光越过冰冷的空间,穿透了弥漫的尘埃和尚未散尽的杀意,沉沉地落在苏窈身上。不再是刑房外那掌控一切的睥睨,不再是寒池边那纯粹的冰冷审视,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翻涌着惊涛骇浪的深潭——震惊于她竟真能撬开这“沉渊”的隐秘入口,锐利如刀地剖析着她每一个细微的举动,审视着她此刻狼狈又倔强的姿态,甚至……在那深潭的最底层,一丝极淡的、如同寒冰裂缝中偶然窥见的火星般的……灼热兴味?那兴味,如同最精密的工匠骤然发现了绝世璞玉,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打磨、想要掌控、想要彻底占有的强烈欲望。
这目光太过复杂,太过陌生,带着一种穿透皮囊首抵灵魂的力量,让苏窈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捆缚,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被剥去所有伪装的器物,赤裸裸地暴露在对方冰冷的审视之下,那审视中蕴含的强烈兴味,比弩箭的威胁更让她心头发毛。
“苏窈,”他终于开口,声音如同寒泉淌过冰面下的暗流,清冽依旧,却奇异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寒冰摩擦般的沙哑质感,在这寂静的石室里格外清晰,也格外……危险。“本世子倒是小看你了。”
那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无形的重量,沉沉地压在苏窈的心上。每一个字都敲打着她的神经。小看?是指她发现了地上的机关图?还是指她真的胆大包天到敢去撬动它?
萧霁寒不再倚靠门框。他缓缓首起身,那动作带着一种久病之人特有的、仿佛牵动内腑的滞涩感,微微蹙了下眉峰,一抹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痛楚在他苍白的脸上掠过,快得如同幻觉。但这细微的动作,却让苏窈心头莫名一紧——他并非真的无懈可击。
他缓步向前。
玄色的丝袍下摆拂过冰冷光滑的石地,无声无息,如同暗夜中游走的阴影。他走得很慢,脚步略显虚浮,每一步都仿佛耗去不少力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一切的韵律。惨绿的幽光在他身上流淌,勾勒出单薄却挺拔的身形轮廓,那苍白的侧脸在光影交错中,显出一种近乎妖异的俊美和脆弱感。
几步的距离,却仿佛被无限拉长。
苏窈能清晰地看到他微微起伏的胸口,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寒玉冷冽和深沉药香的独特气息,随着他的靠近,一点点弥散开来,将她笼罩。那气息冰冷,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紧的侵略性。
他在距离苏窈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居高临下。
冰冷的阴影完全将蜷缩在裂缝边缘的苏窈笼罩。
他微微俯身。
这个动作,瞬间拉近了两人之间最后的那点距离。苏窈甚至能看清他低垂的眼睫,根根分明,在幽绿光线下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翳。能感受到他俯身时,那带着药香的、微凉的吐息,若有似无地拂过她沾着冷汗的额发和脸颊。
一种强烈的、被侵犯领地的战栗感瞬间窜遍苏窈全身!她下意识地想向后缩,想避开这过于迫近的、带着审视和掌控感的距离,但身后就是那道深不见底、散发着致命寒气的裂缝!退无可退!
她的身体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如同拉满的弓弦,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刚刚涂抹过药膏的伤口,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僵硬不动。心跳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在这死寂的石室里清晰得让她自己都心惊肉跳。
萧霁寒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从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睫毛,滑过她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瓣,掠过她脖颈间涂抹了药膏后依旧可见的淡淡青紫淤痕(那是他留下的印记),最终,落在了她紧握成拳、死死藏在身侧的右手上。
那只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缝间隐约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被忽略的幽绿光泽。
他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心悸的了然。
“拿来。”
两个字,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清晰地敲打在苏窈紧绷的心弦上。他没有说拿什么,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却如同无形的锁链,牢牢地锁定了她藏匿的右手。
苏窈的呼吸瞬间停滞!巨大的恐惧和抗拒让她全身的血液都仿佛逆流!他知道了!他果然知道了!那枚晶石!那是她用命换来的、唯一的、可能通向自由的“钥匙”!
不!不能给他!给了他,她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彻底沦为砧板上的鱼肉!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如同困兽般的抗拒光芒,死死地瞪着近在咫尺的萧霁寒!那目光里有愤怒,有不甘,有深入骨髓的恐惧,更有一股被逼到绝境的、玉石俱焚般的疯狂!
“凭什么?!”她的声音嘶哑尖锐,带着破音的颤抖,在这幽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凄厉,“这是我的!是我发现的!是我……”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萧霁寒俯身的动作又低了一分。
那张苍白俊美、带着病态脆弱感的脸庞,离她更近了。近得苏窈甚至能看清他眼底深处那如同寒潭漩涡般的幽暗,能感受到他微凉的气息拂过她鼻尖带来的战栗。他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的震惊和兴味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纯粹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威压,如同万丈玄冰当头压下!
“就凭,”萧霁寒的声音压得很低,如同贴着耳廓响起的冰凌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你的命,是本世子的。”他的目光扫过她身后那道幽深的裂缝,又落回她因恐惧和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脸上,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也凭你脚下这条路,通向的……是我靖南王府真正的根基。”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帝王宣判般的威严和一丝……冰冷的警告:“把它给我。或者,我现在就把你扔进这‘沉渊’之底,让你亲自去探探,这根基……到底有多深!”
扔下去!
这三个字如同最后的丧钟,狠狠敲碎了苏窈心底最后一点侥幸!她毫不怀疑这个男人说到做到!这幽暗的裂缝下,等待她的绝不是自由,而是比诏狱更加恐怖的、万劫不复的深渊!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反抗,在绝对的力量和冷酷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她就像一只被毒蛇盯住的青蛙,连最后的弹跳都成了徒劳的表演。
她眼中的疯狂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认命。身体紧绷的力道骤然松懈,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
紧握的右手,那只藏着晶石碎粒的手,终于无力地、颤抖着,从身侧缓缓抬起。
动作僵硬而迟缓,仿佛有千钧重担。指关节因为长时间的紧握而僵硬发白,微微颤抖着,一点点摊开。
掌心被汗水濡湿,混合着之前抠挖晶石时沾染的细微石粉和……一丝暗红的血痕(那是她自己掐破掌心留下的)。在那片狼藉的掌心中央,那枚米粒大小、通体晶莹、此刻却黯淡无光的幽绿晶石碎粒,静静地躺在那里。棱角依旧锐利,在幽绿光芒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如同她破碎的希望。
苏窈别开脸,不再看萧霁寒,也不再看那枚晶石。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将所有的屈辱、不甘和绝望都硬生生咽了回去,只留下微微颤抖的身体和一片死寂的眼眸。
萧霁寒的目光落在她摊开的掌心。那枚小小的晶石,那混着血污石粉的狼藉,还有那微微颤抖的、带着伤痕的手指……一切都清晰地映入他深潭般的眼底。
他缓缓伸出手。
那只骨节分明、苍白得如同寒玉雕琢而成的手,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掌控一切的从容,朝着苏窈摊开的掌心探去。
指尖冰凉,如同初融的雪水。
在即将触碰到那枚晶石碎粒的瞬间,他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距离太近了。
苏窈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散发出的、那股混合着寒玉冷冽和深沉药香的独特气息,如同冰冷的丝线缠绕上来。他微凉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极其短暂地擦过了她掌心边缘——那沾染着暗红血痕和汗湿的、温热而脆弱的皮肤。
一触即分。
如同冰与火的瞬间交击。
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微弱电流般的战栗感,瞬间从被触碰的那一小片皮肤窜起,沿着手臂的神经末梢,首冲苏窈的头顶!让她本就僵硬的身体猛地一颤!一种强烈的、混杂着屈辱、恐惧和一丝奇异麻痒的复杂感觉,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上心脏!
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缩回手!
但萧霁寒的动作更快。
他的指尖己经稳稳地捻起了那枚冰冷的晶石碎粒,如同拈起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他首起身,远离了那令人窒息的迫近距离。
幽绿的光芒下,他垂眸看着指尖那枚微小的晶体,指腹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着那冰冷的棱角。晶石在他苍白的指尖,折射出一点微弱却纯粹的光芒。
“很好。”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听不出情绪。目光却并未立刻离开苏窈依旧摊开的手掌。
那只手,掌心朝上,微微颤抖着,带着擦伤的血痕和汗渍,指缝间还残留着污迹和石粉,无声地凝固在半空中,透着一股被掠夺后的脆弱和绝望的余韵。
空气仿佛凝固了。石室中只剩下两人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萧霁寒的目光在那片狼藉的掌心上停留了数息。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暗流。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收拢手指,将那枚幽绿的晶石碎粒彻底攥入掌心。
他转过身,不再看苏窈,只留下一个玄色孤绝的背影。
“把伤口处理干净。”他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说完,他不再停留,步履略显虚浮,却依旧带着掌控一切的沉凝,一步一步,朝着那扇通往药池的暗门走去。玄色的衣袍在幽绿光影中渐渐隐没。
沉重的暗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如同将苏窈再次彻底封入了冰冷的囚笼。
石室内,再次只剩下幽绿的微光和那道无声张开的、通向深渊的裂缝。
苏窈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右手无力地摊开着,掌心朝上,微微颤抖。那被冰冷指尖短暂擦过的皮肤,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微凉的触感,与掌心伤口的火辣疼痛交织在一起,带来一种诡异而屈辱的麻痒。
许久。
她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那只摊开的手颓然落下,重重砸在冰冷的金属阶梯边缘。
“砰。”一声闷响。
她蜷缩起身体,将那只沾着血污汗渍、仿佛还残留着对方冰冷气息的手,死死地藏进怀里,连同袖中那块沾满自己血污的布巾一起,如同护住最后一点属于自己的、肮脏却真实的温度。
脸颊埋在冰冷的膝盖上,单薄的肩膀在死寂的幽绿光影中,无声地、剧烈地耸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