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李昭儿如同往常一般踏着晨露前往紫宸殿。昨日与父皇关于河州与岭南事务的讨论犹在耳边，她心中仍在默默推演着那些方案的可行性与后续影响，父皇的状态让她担忧，那浓重的疲惫像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着这位曾经锐意进取的帝王。
紫宸殿内，香炉吐着沉静的青烟。李灏放下刚批完的一封急件，看着女儿依旧沉静的面容和眼底不易察觉的凝思，心头不禁一软。这孩子，太过聪慧，也怪自己，过早地让女儿承担了这本不该属于她的沉重。
“昭儿，”李灏的声音放缓，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今日且将这些劳什子放下。你姑姑今日带了君姝进宫，说是特意来找你玩的。”
李昭儿闻言，眼中那层沉凝的神色才如冰消雪融般化开，露出属于少女的明亮光彩。“君姝来了？”她声音里带上了真实的雀跃。崔君姝，她的表姐兼闺中密友，当朝长公主的女儿。
不同于李昭儿自幼浸润在国事谋略中的清冷早慧，崔君姝是在长公主府和双亲无微不至的娇宠下长大的明珠，性格明媚张扬，像春日里最恣意盛放的海棠，虽然她比昭儿年长数月，然而与昭儿共处之时，反倒她才似是那个需要被照顾、被呵护的幼妹。但也只有和君姝在一起时，李昭儿才会短暂地卸下那与年龄不符的沉着，流露出些许天真的孩子气。
李灏看着女儿这难得的、符合年纪的笑容，心中既欣慰又有些酸涩。他摆了摆手：“快去吧，难得她进宫，莫要辜负了这好天气，你那堆卷宗，横竖也跑不了，放一天也无妨。”
“谢父皇！”李昭儿起身行礼，脚步都变轻快了许多。
穿过层层宫苑，李昭儿向她们经常相约的御花园锦鲤池方向走去，她的步履逐渐轻快，思绪也暂时从家国天下中抽离。
刚转过一道刻着繁复缠枝莲纹的朱红宫墙，一个意料之外却又似曾相识的声音带着夸张的咏叹调响起：
“啊！昭阳的光芒为何总是如此令人目眩神迷，让阿史那律每次遇见都如初见般心驰神往！”
话音落下，一个挺拔的身影斜倚着宫墙，正好截住了李昭儿的去路。
来人正是阿史那律。
他比李昭儿年长西岁，是北方强大的突厥汗国送来晟朝的质子。晟朝一贯秉持怀柔之策，依循惯例，但凡外邦遣来的重要质子，于朝中皆会获授官职。这位阿史那王子，便获封左威卫诩府中郎将之职。
此刻他并未穿正式的武官袍服，而是一身窄袖圆领的墨绿色胡装，锦缎面料在阳光下泛着光泽，腰间束着镶嵌红宝石的蹀躞带，勾勒出劲瘦有力的腰身。他肤色是常在马背上驰骋才有的健康麦色，五官轮廓深邃，鼻梁高挺，眉骨清晰，虽不似江南士子的温润如玉，却自有一种如塞外烈阳般的俊朗和蓬勃生气，混杂着异域的神秘与野性。尤其那双眼睛，像是草原上最机警的鹰隼，此刻正含着毫不掩饰的笑意，首勾勾地锁在李昭儿脸上。
李昭儿脚步一顿，脸上的轻松迅速敛去，换上了那副在宫中应对他人时习惯性的平静无波，淡淡回应：“阿史那王子安好。”
“昭儿妹妹何必如此生分？”阿史那律几步上前，嘴角噙着那抹标志性的、仿佛对谁都带着三分情意的风流笑容，“我们可是自幼便相识了。小时候在御苑跑马，你可还‘指点’过我的骑术呢。”他刻意加重了“指点”二字，眼中闪过一丝促狭。
李昭儿心中了然。那所谓的“指点”，实则是她七八岁时，无意中识破他身边那个被收买的南人内侍想要在其坐骑上动手脚的阴谋。她不动声色地透露给周福，才让他避免了一场坠马之祸。此事隐秘，除了他们几个当事人，几乎无人知晓。此后，这位阿史那王子便像是缠上了她，只要在宫中遇见，必定以各种方式靠近搭话。
他表面上油嘴滑舌，在宫中以风流不羁闻名，是诸多宫女私下谈论的对象。可李昭儿与他相处了这许多年，心里清楚得很，这不过是他为隐匿自身锋芒、保全自己所戴上的一层伪装，他内心实则极为缜密、坚韧，甚至可以说深不可测。
“陈年旧事，王子何必挂齿。”李昭淡淡回应，试图绕过他，“烦请王子让路，君姝还在池边等我。”
“君姝县主也在？”阿史那律眼睛一亮，非但没让，反而更凑近半步，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着皮革与某种独特草叶的气息袭来，带着强烈的侵略感，“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今日果然是个好日子，一下子遇见两位京城明珠。不如我们……”
“阿史那律！你又在这里拦着我们昭儿！”
一个清脆娇嗔的声音带着怒意，如同珠玉落盘，骤然打断了阿史那律的话。只见桃粉色的裙袂翩跹，一个明丽的身影带着一阵香风从锦鲤池的方向小跑而来，正是崔君姝。
她今日穿了一身鹅卵青地绣缠枝桃花的精致襦裙，外面罩着薄如蝉翼的桃红纱半臂，发间簪着点翠步摇和绢花，跑动间步摇轻晃，绢花微颤，脸颊因为跑动和兴奋透着健康的红晕。一双杏眼圆睁，此刻正带着三分嗔怪、七分娇俏，亮晶晶地瞪着阿史那律，她的目光在他俊朗的脸上和挺拔的身姿上飞快地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和热切。
“君姝县主安好。”阿史那律立刻换上更加完美的、风度翩翩的笑容，躬身行礼，动作带着胡人特有的豪爽利落，“这怎么能叫‘拦’呢？我只是恰巧路过，遇到了昭阳殿下，忍不住想多说几句罢了。几日不见，县主出落得更光彩照人了。”他话语圆滑，眼神在崔君姝脸上温柔地停留了一下。
崔君姝被他看得脸更红了，刚才那点故作姿态的嗔怪早己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小姑娘特有的羞涩和欢喜。她几步跑到李昭儿身边，很自然地挽住她的手臂，看向阿史那律的眼神却还是亮晶晶的：“哼，就你会说话！昭儿，我们别理他，我们去那边喂鱼！”
李昭儿暗暗松了口气，有君姝在，阿史那律的纠缠总算能解开了。她顺从地被君姝拉着，但眼角余光依然留意着那个倚在宫墙边的身影。
崔君姝的内心的欣喜真是要呼之欲出了。两年前在一次宫廷马球会上，她的坐骑受惊狂奔，危急时刻正是阿史那律飞马追上，将她从马背上救下，又一路背着她去寻医官，从那以后，这位看似不羁却带着豪爽侠气的异族王子，就悄悄在少女心中投下了一颗种子。
他不同于长安城内那些或清高或死板的世家子弟，自由洒脱，不拘小节，甚至背她时那种坦荡的接触，都让崔君姝觉得新奇又怦然心动。她对阿史那律的喜欢，如同初春的嫩芽，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而阿史那律呢？他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对崔君姝这种活泼贵女们极具杀伤力的笑容，目光在君姝明媚的笑脸上流连，显得十分受用她的亲近。但当他的视线不经意间越过君姝的肩头，落在李昭儿那沉静清冷的侧脸时，眼底深处的那一丝玩味便悄然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更具穿透力的审视与探询，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执着。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雪后的清晨，当时他还只是个惶恐不安、时刻警惕周围阴谋的小质子时，是那个比他小西岁、眼神却清亮得如同能照穿人心的小公主，用一种超越了年龄的冷静和智慧，救了他一命。在他那华丽的质子府邸里收集的珍玩堆中，真正被他视若珍宝的，只有那次事后，李昭不动声色让周福塞给他的一张写满南人常用诡计的小纸条，那是对他无声的提醒，也是一份沉甸甸的、来自这冰冷宫廷中唯一的、纯粹的善意。这份善意，照亮了他此后在长安每一个阴暗的日子。
对于崔君姝，他保持适当的亲昵与风度，是生存之道，是笼络权贵的必要手段。但对于李昭儿，那份想要接近的冲动，却并非虚假。风流是他的伪装，是他行走在敌国权力中心的护身符，但在李昭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眸下，他常常感到一丝无所遁形，这反而激起了他心底一种更强烈、也更危险的征服欲和探寻欲，他想撕开她清冷的面纱，想看看在那无尽的智慧与沉稳下，是否也藏着一颗能因他而微微波澜的心。
“两位殿下赏光，不知阿史那律可有幸陪同？”看着两人欲走，他立刻跟上，恢复了那副潇洒不羁的样子，笑容如夏日阳光般灿烂，仿佛刚才那短暂凝望中的深沉从未存在过。
“哼，想来便跟着吧！不过不准再挡我们的路！”崔君姝抢先开口，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欢喜，拉着李昭儿加快了脚步，粉色的裙角飞扬。
李昭儿被好友挽着，感受着身边君姝青春洋溢的快乐，心中的烦闷略略散开。
金鱼池波光粼粼，锦鲤穿梭在莲叶间。三个少年少女的身影倒映在水中，一个明艳活泼，一个清冷聪慧，一个潇洒不羁，共同构成了一幅和谐美好的初夏宫廷画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