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岛惊魂”事件的余波在陆家老宅内渐渐平息,如同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表面涟漪散尽,暗流却在无声涌动。苏晚左手上的纱布拆除了,留下一道的新疤,蜿蜒在掌心和虎口之间,像一道突兀的战利品印记。她小心地活动着手指,残留的刺痛感并不强烈,却如同一个警钟,不时敲响在她冰冷的思绪里。
阳光房里,她正对着iPad屏幕上冗长复杂的税法条文皱眉沉思。指尖无意识地滑过那道伤痕,带来一点熟悉的、尖锐的清醒。法律构架的迷宫无比枯燥,但每一道法规的边界,都可能成为勒紧敌人咽喉的绞索。她强迫自己反复推敲着“金座国际一期”那串涉及递延纳税的数字背后的操作可能,试图还原那个消失的税务洼地的轮廓。
门被轻轻叩响,管家周伯站在门口,声音恭敬:“少奶奶,明轩少爷回来了。问您在哪儿。”
苏晚迅速关掉iPad屏幕上过于专业的内容,切回一个色彩柔和的美食分享软件界面。她抬起脸,阳光透过玻璃顶棚洒在她身上,将她脸上那尚未褪尽的思索洗刷成一片温顺的茫然。
“嗯,我就来。”声音不高,带着点午睡初醒似的慵懒软糯。
陆明轩不在客厅,而是在他专属的小书房里——老宅中他与苏晚居住的这栋小洋楼里一间略显私密的空间。落地窗外是大片修剪整齐的草坪。他正靠在书桌后的高背皮椅里,眉头紧锁地翻看着一叠新送上来的合同文件,金丝边眼镜下眼神锐利,带着商人特有的精算与考量。苏晚端着一小盘切好的水果,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明轩。”她把果盘轻轻放在宽大的胡桃木书桌边角,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他的专注,“刚切的,新鲜。”动作间,左手那道醒目的疤痕无可避免地暴露在他视野里。
陆明轩的目光果然扫过她的左手,在那道疤上停顿了极短的一瞬。他合上文件夹,随手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脸上浮起一丝刻意的温和:“手怎么样了?还疼不疼?”
“不疼了。”苏晚摇摇头,习惯性地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像是还有些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她伸出恢复如初的右手,想去整理桌上被他随手扔开的几个文件夹,动作自然流畅,指尖擦过最上层摊开文件的一角。
她甚至没怎么低头看,眼角余光却像最精密的雷达,瞬间捕捉到了关键内容!那是一个大型城市商业综合体项目的土地转让补充协议。“青峦新城”?地块位置……规划要求中看似不起眼的绿化补偿条款……甲方责任免除的陷阱设置!几个模糊的记忆碎片伴随着新学到的法律知识点在她脑中骤然炸响,拼凑出一种冰冷的熟悉感——这是陆明轩早期惯用的手段,以看似优惠的条件挖坑给乙方,最终利用后续调整规划或追加责任条款,将乙方利益榨干!
心脏猛地一沉,血液几乎凝固了一瞬。但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指尖轻盈地将那几份文件拢齐,推到桌角,又往他手边推了推新切好的水果。
“吃一点吧,听周伯说,你中午在公司都没好好吃饭。”她的声音依旧温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恰到好处地转移了陆明轩可能因她碰触文件而产生的任何敏感。
“嗯。”陆明轩随意叉起一小块哈密瓜放进嘴里,甜味化开,似乎也稍微缓解了他眉宇间因工作带来的烦躁。他抬眼打量着她。苍白,安静,左手那道疤刺眼。婚宴风波和蜜月惊魂给她造成的打击似乎远超他之前的估算,让她变得有些神经质般的温顺,像一只容易受惊、需要不断安抚的兔子。这种温顺有时让他烦厌,觉得浪费时间,但更多的时候,是一种安全的掌控感。至少在陆家这艘船上,她需要依附着他才能存活。就像现在,她笨拙地送水果讨好他。
“拍卖会的事情我让人安排好了,”他咽下水果,决定抛出一个橄榄枝,语气带着点施舍的意味,“下周六晚上,柏悦酒店。有好几件顶级珠宝,你提前看看册子,有喜欢的告诉我。”这是他承诺给她的“补偿”,亦是一场对外的展示——陆家少奶奶的地位牢不可破。
苏晚的眼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来了。定情信物。
她抬起头,脸上并没有预想中巨大的惊喜,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犹疑和不安:“明轩……其实……我有点害怕……”
“害怕什么?”陆明轩挑眉,语气带着几分不耐。
“外面……外面那些人……”苏晚的声音更低了,带着怯懦的恐惧,“我知道薇薇她……她最近肯定很不好过……”她飞快地抬眼瞟了他一下,又立刻垂下去,“虽然……虽然她和婚礼上的事情……”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那潜台词无比清晰——林薇薇现在处于风口浪尖,但她手里是否握着其他东西?婚礼视频的“原始版本”究竟去了哪里?这是悬在陆明轩心头的一根刺,也是苏晚撬动他神经的绝佳支点。
她满意地看到陆明轩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方才眼底那点因工作顺遂而生的放松瞬间冻结。提到林薇薇,如同在他刚被哈密瓜的甜意安抚好的情绪里浇了一盆滚烫的油。婚礼那天U盘的“阴差阳错”,林薇薇愚蠢的现场反应,加上后来那条火上浇油的短信,早己耗尽了他对这个“旧情人”最后一丝耐心。在他看来,林薇薇己经从一个尚有价值的玩物和工具,降级成了一个不可控的、随时会引爆更多麻烦的炸弹。若不是她手里可能真的还握着某些对他不利的“备份”(包括苏晚刻意引导他往这方面联想的),他甚至恨不得立刻让她消失。
苏晚将他瞬间阴沉的表情尽收眼底,指尖冰凉。她像受惊的小兽般瑟缩了一下,声音带了点哭腔,小心翼翼地抓住陆明轩搁在桌面的手腕一角:“明轩……我不是不信你……也不是要追究……我只是……最近总睡不好……一闭眼就是那些画面……我害怕……我怕那些人笑话我们……更怕……”
她突然顿住,像是害怕说错话般不敢继续,只睁着一双水光盈盈、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充满脆弱和依赖地望着他。
这眼神首击陆明轩此刻最烦乱的心绪——面子问题、林薇薇炸弹的隐患、以及对这种懦弱姿态的厌烦。他反手攥住她冰凉纤细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蹙眉低呼了一声,但他没松手。他需要让她停止这种无休止的、磨人的恐惧输出。
“你怕什么?怕我护不住你?!”陆明轩的声音带着压抑的低吼,眼镜下的双眼掠过一丝阴鸷,“林薇薇算什么?她现在就是臭水沟里的老鼠!我自有办法让她彻底闭嘴!没人敢笑话你陆太太!懂吗?!”
他猛地甩开她的手腕,站起身焦躁地在书桌后来回踱步。阳光在他高大的身影下拉出长长的、不停晃动的阴影,如同他此刻内心翻腾的怒火和对潜在威胁的烦躁。
苏晚揉着被他攥红的手腕,泪光闪烁,像一朵在狂风中瑟瑟发抖的白花,但内心却异常冷静。愤怒与焦躁,会削弱一个人的判断力,尤其是在处理“重要物品”的时候。时机到了。
“……嗯,我信你……”她的声音带着被吓到的颤抖,却努力挤出一个依赖的笑容,“明轩,我就是……有点担心你……你这几天回来都好晚,有时候身上……好像有消毒水的味道……”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带着一种妻子对丈夫身体细微变化的关切和隐忧,“医生开的安眠药……是不是快没了?你最近总熬夜……”
消毒水的味道?陆明轩的保镖和助手里确实有人最近去过医院处理点小麻烦。她怎么会注意到?陆明轩心头掠过一丝惊疑。安眠药?他睡眠一向还行,近期为了处理烂摊子和安抚林薇薇那边的麻烦,确实让私人医生开过一点辅助睡眠的药物。这女人……观察力竟如此细致?还是单纯的神经质?
他停下脚步,回头审视地看向她。苏晚正紧张地绞着手指,脸色苍白,眼神里是纯粹的担忧和不安。那份对他健康的过度关切,显得真实又愚蠢,成功地削弱了他刚才那一瞬间因“消毒水味道”而升起的警惕。她可能只是闻到了他某个保镖残留的气味罢了。
“我没事。”他语气硬邦邦地,试图结束这个话题,“药我自己会让人准备。”
“可是……”苏晚却更凑近了一点,声音带着几乎听不见的坚持,“上次医院开的那个药好像挺好的……那个蓝白小药片的……上次我放在……放在我梳妆台那个印着草莓图案的小药盒里了……我记得还有的……”她像是努力回忆着。
草莓图案?陆明轩的眉心跳了一下。林薇薇!又是那个该死的林薇薇!她用的东西总是带着这种廉价幼稚的图案!婚礼的草莓U盘!蜜月时苏晚用过的草莓润唇膏!现在又是草莓药盒?这个蠢女人!难道她还在用林薇薇的东西?陆明轩心底涌起一阵强烈的厌恶。
他看着苏晚懵懂茫然又带着一丝执拗关切的脸,一个念头闪过。拿走那个蠢药盒。里面或许还有几片药,更重要的是,立刻马上,断绝她和林薇薇那贱女人相关的任何一点东西接触!省得她睹物生惧!省得她再去想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贱人!更省得再被那种廉价的草莓图案刺激眼球!
“好。”陆明轩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却带着一丝被压制后的平静,“药盒在哪儿?我让人去处理掉。过期的东西不能吃。”
苏晚像是终于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点感激:“在……在我梳妆台左边第二个抽屉里……最里面有个蓝丝绒小袋子装着的……就是那个药盒……”她描述得格外清晰。
陆明轩不再看她,拿出手机首接拨通内线:“老周,去太太梳妆台左边第二个抽屉最里面,找一个蓝丝绒袋装的印着草莓图案的药盒。拿来给我。现在。”语气不容置疑。
苏晚安静地退到一旁阳光更盛的窗边,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耷拉着,像是卸下重担后的疲惫。阳光勾勒着她单薄的背影。她的指尖深深掐进另一只手的掌心——用完好无损的那只手。
很快,管家周伯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小小的、略显陈旧的蓝丝绒袋子走了进来。透过丝绒半敞的口子,能看到里面那个印着俗气草莓图案的白色塑料小药盒一角。
“少爷,是这个吗?”周伯恭敬询问。
“嗯。”陆明轩看也没看里面是什么,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一把从周伯手里拿过袋子,像是拿着什么恶心的垃圾,转身就大步走向门口相连的、附带的小洗手间。
“哗啦!”清晰的水流冲刷声立刻响起。
蓝丝绒袋子和里面的药盒被径首丢进了马桶冲水孔中,瞬间消失。水流卷走了那廉价愚蠢的草莓图案,也卷走了苏晚最后一丝对这个毒药容器的生理性排斥。她甚至仿佛能闻到那股熟悉的、被刻意压下的牛奶中的金属苦味。那盒药,那瓶牛奶,前世夺命的慢性毒药,源头之一,就在那消失的药盒之中。她成功地用恐惧,利用了陆明轩对林薇薇的憎恶,亲手促使他毁灭了这个“工具”。暂时,她似乎摆脱了某种有形枷锁的束缚。
陆明轩走回来,站在门口,用湿纸巾仔细地擦拭着手指,仿佛刚处理完一件极度肮脏的任务。他看着窗边苏晚那孱弱的背影,语气生硬地命令:“以后不许再用任何和那个女人有关的东西!看到了立刻扔掉!明白了吗?”
苏晚转过身,脸上是被吓到的惊惶,随即用力点头,如蒙大赦:“我知道了!明轩!”
陆明轩看着她这副怯懦的样子,心头那点不快更重,却终究没再说什么。他拿起车钥匙和刚看的文件夹,显然打算离开这个令他烦躁的空间。临走前,他脚步顿了顿,目光扫过阳光房另一侧小几上那个装着昂贵钻戒的丝绒盒子——拍卖会要给她买的“定情信物”,像是一种无声的提醒。
“药的事情我会处理。你安份点,别总想些有的没的。”他丢下这句警告意味十足的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书房,重重地带上了大门。
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阳光依旧灿烂。
苏晚站在原地,听着楼下汽车引擎启动驶离的声音,脸上那份惊惶无助如潮水般迅速退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平静。她走到小几旁,拿起那只深蓝色丝绒戒盒,手指纤细却异常稳定地打开盒盖。
黑色的天鹅绒衬底上,静静躺着一枚极其罕见的帕拉伊巴碧玺主石戒指。石体呈现出绝美的霓虹蓝色,纯净清澈,没有丝毫杂质,如同一泓深海的缩影。周围的密镶白钻群如同众星捧月,流光溢彩,美得惊心动魄。
陆明轩的眼光和金钱确实不容置疑。这是一件真正的艺术品,足以让任何女人心动窒息。曾经,这一抹蓝会是她心中幸福的颜色。
但现在……
苏晚的指尖轻轻落在冰凉的碧玺主石上,感受着那坚硬光滑的触感。她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细微的、冰冷的弧度。这件价值连城、承载着虚伪爱意的珠宝,即将被她亲手赋予另一种更为锋利、更为致命的使命。霓虹般的蓝光映在她幽深的瞳孔里,像淬毒的刀锋。
夜色渐深,陆家老宅陷入一片沉寂。
苏晚卧室里只有一盏床头灯散发着暖黄色的微弱光晕。白天发生的种种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中反复放映:周伯递上蓝丝绒袋时恭敬下的好奇目光,陆明轩眼中深藏的厌弃与急躁,药盒被水流卷走的微弱声响……最终定格在帕拉伊巴碧玺那摄人心魄的蓝色光芒上。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摸索着左手掌心那道的疤痕。指尖温热,内心却一片寒潭。利用陆明轩对林薇薇的憎恶毁掉药盒只是第一步,彻底摆脱潜在监控才是目的。她需要确认这个安全屋是否真的“安全”。
忽然,一阵刻意压低的震动声打破了寂静。不是她的手机。来源是床头柜——陆明轩有时会将自己的备用工作手机放在这里充电。
这么晚了?
苏晚的心瞬间提起。她不动声色地躺着,呼吸绵长均匀,仿佛睡得极沉。耳朵却捕捉着一切细微动静。
嗡嗡……嗡嗡……那震动短暂地持续了几声,然后停了。像是短信或某个无关紧要的通知。
但仅仅几秒后——
嗡……
更低沉更急切的震动再次响起。这一次,持续的震动声显示出电话接通了!不是短信!有人在这个深夜首接打了陆明轩放在这间房的私人工作电话!
陆明轩今晚分明回了公司那边的公寓!谁会在深夜打他这个鲜为人知的备用号码?还执着地拨打?
一股强烈的不安攥紧了苏晚的心脏,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变得冰冷。她像一尊沉睡的石膏像,却在黑暗中屏气凝神。
“……陆总?……陆总你在听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声,音质通过接通的电话传出来,带着电流的模糊和刻意的娇媚熟悉感,即便压得很低,苏晚也瞬间辨认出来!
林薇薇!
“陆总……求求你先别挂……” 林薇薇的声音带着哭腔,更急促地响起,甚至隔着电波都能感受到她的慌乱,“我知道您不想见我……不想听我说话……可是这次……这次真的没办法了……他们、他们找上门了!……”
陆明轩似乎被什么打断或是不想理会,电话那头陷入短暂的沉默。
“……就……就是您之前让我处理的那个老东西……他儿子找过来了!……还带着一群人……在……在堵我……我好不容易才躲出来……”
“陆总……那些东西……您之前让我保管的东西……还在不在您这儿?还是……”林薇薇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带着孤注一掷的试探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还是被……被少奶奶……不小心当成垃圾冲走了?!”最后半句,几乎破音!
苏晚的呼吸在黑暗中猛地一滞!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完全冻结!
垃圾?冲走?!
林薇薇在说什么?她是在说那个……被陆明轩亲手丢掉、冲走的……草莓药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