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满月那天，陈铁在工具柜里腾出个抽屉放奶粉。
奶瓶是五金店老板娘送的，瓶身上印着“安全生产”西个红字。陈铁正调试水温，李大锤突然踹开厂房铁门，怀里抱着个骨灰盒：“铁子！我姐...我姐烧没了！”
骨灰盒是夜总会赔的，劣质漆面剥落处露出木头本色。李大锤跪在地上嚎啕，眼泪砸在奶瓶上，溅起细小的水花。陈铁盯着骨灰盒上烫金的“奠”字，突然发现它和奶粉罐上的“哺”字共用同样的偏旁。
“孩子...我养。”陈铁把奶瓶塞进小红嘴里，“你...别犯浑。”
李大锤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抓起陈铁刚放下的扳手，在骨灰盒上狠狠划了道痕：“姓马的都该死！”扳手划过的地方露出木屑，像道新鲜的伤口。
奶瓶突然从小红嘴里滑出来。婴儿的哭声在厂房里炸开，惊得李大锤手里的扳手“咣当”掉地。陈铁弯腰去捡，发现扳手正好压在骨灰盒照片上——李大锤姐姐的笑容被金属遮住，只剩手腕上那道月牙疤还在闪光。
马卫国是中午来的。
他警服袖子上别着黑纱，进门就踢翻了奶粉罐。白色粉末在阳光下像场微型雪崩，盖住了骨灰盒上的划痕。“节哀。”他掏出个信封拍在桌上，“所里凑的慰问金。”
信封是公安专用的牛皮纸，封口处还沾着咖啡渍。李大锤刚要撕，陈铁一把按住——信封背面用铅笔写着“封口费3000”，那字迹和马师父工作笔记里的一模一样。
“马所。”陈铁把小红往上托了托，“王雷的抚恤金...什么时候发？”
马卫国的皮鞋尖碾着地上的奶粉：“那小子有案底，不符合...”他突然眯起眼，“这孩子哪来的？”
奶瓶上的“安全生产”正往下滴水。陈铁感到小红的脚丫在他掌心蹭了蹭，像只刚出生的小猫在试探温度。“捡的。”他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上的胎记，“跟我...一个姓。”
马卫国突然大笑。他掏出警官证在婴儿眼前晃：“知道收养法吗？单身男人要满西十岁...”话音戛然而止——李大锤的扳手抵住了他后腰。
“马所。”陈铁向前半步，奶瓶碰到警徽发出轻响，“您皮鞋上...有骨灰。”
奶粉在午后变得粘腻。陈铁蹲着用扳手刮地上的奶渍，李大锤在旁边数信封里的钱：“...两千七？狗日的抽了三百！”
“够买...吸氧机。”陈铁指向小红发紫的嘴唇，“医生说...她活不过三岁。”
骨灰盒暂时放在了工具柜顶层。夜里陈铁起来冲奶粉，看见月光透过盒盖缝隙，在地上投出细长的光带，像极了那道月牙疤。
小红的病比想象中烧钱。
陈铁开始接私活，半夜给走私车改发动机号。第一单是辆赃车，车主扔给他两沓现金：“改好了再加五千。”钞票上的捆钞纸还印着“辰州商业银行”的红字。
改到第三辆时，李大锤带来了吸氧机。机器是二手的，氧气面罩上还沾着前主人的口红印。“矿上赔的。”他咧嘴笑，露出缺了颗的门牙，“老子往巷道里埋了管炸药...”
吸氧机的噪音像台老柴油机。小红在轰鸣中第一次笑出声，小手抓着面罩上的裂纹不放。陈铁用改锥拧紧松动的螺丝，突然发现机器背面刻着字——“李秀英 1997.6 金豪员工体检”。
马师父的抚恤金发了三个月就停了。
陈铁去局里讨说法，财务科的人指着文件冷笑：“临时工算哪门子因公殉职？”走廊宣传栏上，马卫国戴着“三等功”绶带的照片己经挂了出来，背景里那辆白色捷达只剩个车架。
回厂路上，陈铁在废品站买了辆旧婴儿车。车架是三角铁焊的，轮子来自不同型号的自行车。他给轴承上好机油，推着小红去福利院办手续时，护工盯着改装过的安全带首摇头：“这不合规...”
“合。”陈铁掏出马师父的《机动车构造原理》，扉页上“青年岗位能手”的剪报簌簌作响，“汽车安全带...也是三点式。”
小红在福利院的花名册上叫“陈招娣”。签字时钢笔没水了，陈铁咬破手指按了个手印。血渗进纸张纤维里，比印泥还鲜艳。
李大锤开始频繁失踪。
每次回来都带着钱，有时裤管里还藏着雷管。陈铁把雷管泡在防冻液桶里，半夜听见李大锤说梦话：“姐...炸药埋好了...”
中秋节那天，陈铁在厂房挂了盏灯笼。灯光照在骨灰盒上，映出密密麻麻的刻痕——是李大锤用扳手写的“冤”字，每个都穿透漆面刻进木头里。小红在婴儿车里牙牙学语，突然蹦出个“爸”字。
李大锤的眼泪砸在雷管上。
国庆前夕，陈铁被紧急召到局里。马卫国的新办公室挂着“副所长”铜牌，桌上摊着张矿区地图：“你小子手艺不错啊？”他弹了弹烟灰，“连爆炸物都能改装？”
地图上标红的正是李大锤的矿。陈铁盯着烟灰缸里的雷管残渣——那上面有他亲手缠的防水胶布。“马所...”他喉结动了动，“我只会...修车。”
“是吗？”马卫国突然掀开窗帘。楼下停着辆押运车，李大锤戴着手铐的身影一闪而过，“你兄弟可说你参与了...”
审讯室的灯泡瓦数很低。陈铁借着昏暗的灯光，看见审讯记录上写着“涉嫌恐怖活动”，证人签字处是王雷的笔迹——那家伙居然还活着。
保释金要五万。陈铁蹲在局门口数存折，余额停在3762.8。夜风吹开内页，露出夹着的照片——马师父站在“技术标兵”横幅下，背后的警车车牌分明是“辰F·WJ”。
五金店老板娘是半夜撬门进来的。
她往桌上扔了个帆布包，拉链缝里露出成捆的现金：“我男人以前跟老马跑运输。”她指甲缝里还沾着焊锡，“马卫国那王八蛋...他车上装的根本不是走私香烟！”
包里除了钱，还有本发黄的货运单。1997年6月的记录被红笔圈出：“金豪娱乐 20箱'音响设备'（李秀英签收）”。陈铁翻到背面，发现货运单的复写纸印着另一行字：“实为未成年少女 注意镇静剂药量”。
李大锤是凌晨三点放出来的。
他右耳少了半片，伤口用订书钉草草固定着。“马卫国让我指认你...”他瘫在婴儿车旁喃喃道，“说只要栽赃给你...就给我姐平反...”
小红突然哭起来。陈铁冲奶粉时发现，李大锤的耳血己经滴进了奶粉罐。白色粉末混着暗红颗粒，像草莓味奶粉的广告图。
天亮前，陈铁做了个决定。
他取出工具柜底层的铁皮盒，把认罪书复印件和货运单钉在一起。马师父的美工刀在盒底刻下新字：“给小红换心脏用”。
马卫国的车是周日凌晨爆炸的。
陈铁在厂房里给小红换尿布，听见三公里外的巨响震碎了玻璃。消防车呼啸而过时，小红突然咯咯笑起来，小手拍打着骨灰盒，仿佛在和姑姑玩捉迷藏。
李大锤再也没回来。
三天后矿区通报“盗采引发瓦斯爆炸”，死亡名单上他的名字被红笔圈出。同一天，陈铁收到个匿名包裹，里面是把带血的扳手，和一张写着“抚养费”的存折。
小红周岁时，陈铁用扳手在藤椅上刻下新字：
“姐，小红会叫爸了。”
骨灰盒那晚突然裂开条缝。月光漏进去，照亮里面唯一的东西——是枚金纽扣，背面刻着“李”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