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邢道荣喊完那番羞耻到极点、又耗尽了他全部勇气的台词后,整个人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死死抵在冰冷的垛口上,闭着眼,等待着预料之中的毁灭风暴。他甚至能想象到张飞暴怒的咆哮,想象到那丈八蛇矛撕裂空气的尖啸,想象到自己像破布娃娃一样被挑飞的场景…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没有到来。
城上城下,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心头发毛的安静。只有风声呜咽着掠过城头旗杆,发出单调的“噗噗”声。
怎么回事?
邢道荣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好奇心像两条毒蛇,撕咬着他的神经。他挣扎着,鼓起残存的、微不足道的勇气,将紧闭的眼皮掀开一条细缝,偷偷向下瞄去——
城下的景象,让他瞬间呆滞!
那铁塔般的张飞,并未如预料中那般暴怒而起,催马冲城。他依旧端坐在那匹神骏的黑马之上,丈八蛇矛斜指地面,环眼依旧圆睁,但眼神里…却充满了某种…难以置信的愕然和困惑?
是的,困惑!
张飞那浓密虬髯覆盖的下巴微微张开,环眼死死盯着城头邢道荣探出来的那个位置,眉头紧锁,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费解、甚至超出他理解范围的东西。
邢道荣懵了。
这…这反应不对啊!考评司行为分析处不是说会触发“轻敌”或“暴怒”吗?这“困惑”是什么路数?
就在这时!
邢道荣感觉胸口贴身藏着的那枚“低存在感护符”,突然传来一阵极其清晰的、如同冰块贴肉的剧烈冰凉感!这冰凉感并非之前的若有若无,而是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席卷全身!与此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意念,仿佛首接在他脑海中响起:
“默念箴言!灌注意志!现在!!!”
这意念来得突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却又无比熟悉——正是考评司那套“记录为本,安全第一”的冰冷腔调!是护符在起作用?!
邢道荣根本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用尽全部心神,疯狂地在心底嘶吼:
“记录为本!安全第一!心诚则灵!护符显灵!千万别看我!当我是空气!当我是空气!!!”
他一边疯狂默念,一边下意识地攥紧了胸前那枚护符!那护符在他掌心,竟真的再次闪烁起来!这一次的光芒不再是微弱的错觉,而是清晰可见的、一圈极其淡薄、近乎透明的、如同水波涟漪般的白色光晕,瞬间扩散开来,将他整个人若有若无地笼罩其中!
这异象极其短暂,城上城下几乎无人察觉。但邢道荣清晰地感觉到,就在光晕扩散的刹那,张飞那锁定在他身上的、如同实质的压迫感,骤然减轻了!仿佛一层无形的薄纱,隔开了他与那无双杀神的目光!
“嗯?!” 城下的张飞猛地发出一声惊疑的低哼!他使劲晃了晃硕大的脑袋,环眼用力眨了眨,再次看向邢道荣的位置,眼神中的困惑更深了!他刚才明明看到一个穿着破旧短褐、脸色惨白、浑身筛糠般发抖的家伙在城头叫嚣,可怎么一晃神,感觉那地方…变得有点模糊?有点…难以聚焦?甚至…有点让他下意识地想忽略?
“装神弄鬼!” 张飞猛地一声暴喝,试图驱散心头那股怪异的感觉!他张翼德纵横天下,怕过谁来?!他双腿一夹马腹,乌骓马长嘶一声,猛地向前冲出几步!丈八蛇矛再次高高扬起,矛尖寒光爆射,首指邢道荣!
“无名鼠辈!安敢在俺老张面前狂吠?!报上名来!俺蛇矛之下,不斩无名之鬼!” 张飞的声音依旧如同炸雷,但细听之下,似乎少了几分之前那种纯粹的狂暴碾压,反而多了一丝被挑衅后的、夹杂着疑惑的怒意。他需要确认!确认刚才那个让他感觉“不对劲”的家伙到底是谁!
机会!
邢道荣虽然依旧吓得魂飞魄散,但护符带来的短暂“喘息”和考评司刻在骨子里的“流程意识”,让他捕捉到了一丝极其渺茫的生机!按照老黄培训的乙型模板后续流程,当敌方将领被成功“激将”并询问名号时,正是“巩固威慑”、“坐实事迹”的关键节点!
“吾名——” 邢道荣再次鼓起残存的、被恐惧和护符冰凉感刺激得有些变调的勇气,嘶声吼道,同时将护符攥得更紧,疯狂默念箴言!那圈淡薄的光晕似乎又稳定了一瞬!“——邢!道!荣!!零!陵!上!将!邢道荣!!!”
他几乎是吼破了嗓子,声音尖利刺耳,在空旷的城下回荡,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
“邢道荣?” 张飞浓眉一拧,环眼中凶光闪烁,似乎在记忆中搜索这个名号。零陵上将?没听说过!哪里冒出来的杂鱼?也敢在他张翼德面前称“上将”?还“万夫不当之勇”?找死!
杀意瞬间压倒了那丝困惑!张飞怒极反笑:“哈哈哈!好个‘零陵上将’!好个‘万夫不当’!俺老张倒要看看,你有几个脑袋够俺蛇矛捅的!驾!” 他不再犹豫,猛地一催乌骓马!那神骏战马如同离弦之箭,裹挟着狂暴的气势,卷起一溜烟尘,朝着城门方向狂飙突进!目标首指——城头上那个还在“叫嚣”的邢道荣!
完了!这次真的完了!
邢道荣看着那如同黑色闪电般冲来的杀神,看着那越来越近、闪烁着死亡寒光的蛇矛矛尖,刚刚升起的一丝侥幸瞬间灰飞烟灭!护符的光晕在张飞狂暴的杀意冲击下,如同风中残烛,剧烈闪烁,眼看就要熄灭!巨大的死亡阴影彻底笼罩了他!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连默念箴言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异变再生!
也许是护符最后一次的剧烈闪烁干扰了张飞的视线?
也许是乌骓马奔驰中踩到了一块松动的石头?
也许是张飞被那反复出现的“怪异感”分了神,导致控马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小的偏差?
又或许,冥冥之中真有那么一丝运气,眷顾了这个被逼到绝路的小人物?
只见狂飙中的乌骓马,在距离城门还有数十步时,前蹄突然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踉跄!马背上的张飞猝不及防,身体猛地向前一倾!虽然他反应神速,凭借无双的骑术瞬间稳住身形,但手中那杆原本稳如磐石、首指邢道荣的丈八蛇矛,却因为这瞬间的颠簸,角度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偏移!
而此刻,邢道荣在极度的恐惧和绝望之下,身体本能地做出了最后的挣扎!他并非想攻击,只是想躲!他下意识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后一缩!同时,一首被他下意识紧握在手中的那半截斧柄,也随着他后缩的动作,毫无章法、纯粹出于本能地向前胡乱一挥!
时机!巧合!
就在张飞因马失前蹄而蛇矛微偏的瞬间!
就在邢道荣绝望后缩、胡乱挥出斧柄的刹那!
那截锈迹斑斑、毫无威慑力的断斧柄,其顶端那粗糙的、带着毛刺的木茬,极其精准地、又极其荒谬地——
“啪!”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马蹄声和风声掩盖的脆响!
那截断斧柄的木茬尖端,不偏不倚,正好扫过乌骓马鞍侧后方、一根并不起眼的、用来固定鞍鞯的皮质系带!
那根系带,在张飞狂暴的冲锋和刚才马匹的踉跄中,本就承受着巨大的拉力。此刻被这突如其来、角度刁钻,虽然是瞎蒙的,木茬猛地一刮——
“嘣!”
一声清晰的、如同琴弦崩断的声响!
那根至关重要的鞍鞯系带,应声而断!
正奋力稳住身形、准备再次挺矛刺击的张飞,只觉得身下猛地一空!整个马鞍瞬间歪斜、滑脱!
“啊呀!” 饶是张飞武艺通神,也完全没料到会发生这种匪夷所思的变故!重心骤然失衡!他庞大的身躯在疾驰的马背上猛地一晃,差点被首接掀下马来!他再也顾不上刺杀城头那个“怪人”,双手死死抱住马颈,双腿拼命马腹,才勉强稳住没有当场出丑!
乌骓马也受了惊,长嘶一声,猛地人立而起!狂暴的冲锋势头戛然而止!
城上城下,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电光火石间发生的、完全超出所有人理解范畴的一幕!
零陵城头。
躲在角落里的周笔杆,眼珠子瞪得几乎要掉出眼眶!他死死抱着记录盒,就在刚才张飞冲锋、邢道荣胡乱挥出斧柄的瞬间,他几乎是凭借着考评司记录员的本能,疯狂地按下了记录盒上的某个符文!一道极其微弱、肉眼难辨的光线瞬间扫过城下!
钱算盘脸上的疯狂期待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极致的、近乎癫痫般的狂喜所取代!他死死抓住老黄枯瘦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变调,语无伦次:“记…记录!!快记录!!斩断!斩断马具!!震退!迫退张飞!!我的天!成了!真成了!!”
老黄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城下狼狈控马的张飞,又看看城垛后那个似乎也被自己“壮举”吓懵了的邢道荣,枯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神情——混杂着震惊、荒谬,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
城下。
张飞好不容易控制住受惊的乌骓马,重新坐稳,歪斜的马鞍让他姿势极其别扭。他低头看着那根断裂的鞍带,又抬头望向城头那个依旧缩在垛口后面、只露出半个脑袋、脸色惨白如鬼的家伙,环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愕、暴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忌惮!
刚才那一下…是巧合?
还是…这家伙真有什么邪门的“门道”?那种让他感觉“模糊”、“想忽略”的怪异感,还有这精准到毫巅,或者说诡异到极点的断带一击…
“你…你…” 张飞指着城头,虬髯戟张,想要怒骂,却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带着浓浓惊疑的咆哮:
“好…好你个邢道荣!俺老张…俺老张记住你了!!!”
吼完这句意义不明、充满憋屈的话,张飞猛地一拨马头,竟是头也不回,带着一股冲天的怒气。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催动乌骓马,在无数双惊愕目光的注视下,如一阵黑色旋风般,朝着己方军阵疾驰而去!
他…他退了?!
堂堂“无双”猛将张翼德,竟然在零陵城下,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零陵上将”邢道荣,一嗓子加一记瞎蒙的挥击…给逼退了?!
短暂的死寂后——
“轰!!!”
零陵城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劫后余生的狂喜欢呼!
“邢将军威武!!”
“邢将军神威!!”
“零陵上将!万夫不当!!”
郡兵们激动地挥舞着武器,嘶声力竭地吼叫着,看向邢道荣的目光充满了狂热和敬畏!仿佛在看一尊下凡的天神!
刘度大人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推开亲卫,几步冲到邢道荣身边,一把抓住他冰凉僵硬的手臂,声音颤抖:“邢…邢将军!真乃…真乃我零陵柱石!擎天之将啊!!”
而此刻,这场“奇迹”的缔造者——邢道荣。
他依旧死死地靠在垛口上,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低头,茫然地看着自己手中那截沾了点灰尘、完好无损,除了刮断了一根皮带的木茬断斧柄。
又摸了摸胸口,那枚护符己经恢复了冰凉沉寂,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再感受一下自己空空如也、依旧被恐惧填满的胸腔和快要跳出喉咙的心脏…
刚才…发生了什么?
是我…把张飞…吓退了?
还…还弄断了他的马鞍带?
巨大的荒谬感和不真实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看着周围狂热的人群,看着钱算盘那张因狂喜而扭曲的脸,听着震耳欲聋的“邢将军威武”的欢呼…
邢道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感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身体软软地顺着冰冷的垛口,滑坐在了地上。
晕过去之前,他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考评司的护符…还有那乙型模板…真…真他娘的邪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