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舟指尖点在冰冷的平板屏幕上。
左边,是糖糖入院高清影像上被放大的左耳后区域——那个淡粉色的、精致如新月的“胎记”。
右边,是陆家老夫人年轻时黑白照片的同一位置——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淡粉色的月牙印记。
两张图并列,如同命运冷酷的对照实验。
“斯特奇-韦伯综合征(Sturge-Weber Syndrome)。”
“葡萄酒色斑。”
陆沉舟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针,精准地、毫无怜悯地刺穿了ICU外走廊里粘稠的绝望和陆凛混沌的悲痛。每一个字都带着医学的冰冷精确和洞穿谎言的锐利。
“它不是胎记,大哥。”陆沉舟的目光如同手术刀,紧紧锁住陆凛瞬间收缩至针尖的瞳孔,声音斩钉截铁,“它是颅内软脑膜血管瘤的皮肤标志!一种先天性的神经皮肤综合征!它意味着——”他的指尖重重敲在糖糖影像图那粉色月牙上,“她的颅内,极大概率存在与这片‘胎记’同侧的、盘踞在软脑膜上的畸形血管瘤丛!这些瘤体,会像跗骨之蛆,随着她的生长缓慢而持续地窃取正常脑组织的血供!压迫神经!制造癫痫灶!最终……导致进行性的神经功能损伤、智力退化、偏瘫……甚至更可怕的后果!”
轰——!
陆凛只觉得一股裹挟着冰碴的寒风瞬间灌入他早己千疮百孔的胸腔!将他最后一点残存的体温和意识都彻底冻结!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踉跄着后退一步,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那并排的粉色月牙,瞳孔深处是翻江倒海般的惊涛骇浪——震骇、狂怒、被命运彻底愚弄的荒谬感,以及一种灭顶的、迟来的、噬骨的恐惧!
葡萄酒色斑?!
颅内血管瘤?!
进行性神经损伤?!
这些冰冷的医学名词,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印在他被悔恨反复灼烧的灵魂上!他以为找到女儿,救回她的命,就能弥补……可命运告诉他,他找回的,是一个从出生起就被诅咒、被病魔缠绕的孩子!而他,这个父亲,在她最需要保护的襁褓中,亲手将她推入了地狱!他不仅让她承受了七年的非人折磨,更让她在最脆弱的时候,独自背负着这颗随时会引爆她大脑的定时炸弹!
“不……不可能……”陆凛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巨大恐慌,“当年……当年医院……明明做过全面检查……那个孩子……”他猛地顿住,像被自己的话烫到!当年?当年他连看都没去看一眼那个“夭折”的孩子!所有的报告,都是陈伯一手经办!都是谎言!都是苏晚晴那个毒妇精心编织的陷阱!
滔天的怒火混合着被彻底欺骗的剧痛和一种灭顶的寒意,瞬间席卷了陆凛!他赤红的双目死死盯向平板屏幕,又猛地转向ICU那扇紧闭的大门!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合金,看到女儿脑中那可怕的瘤体!
“当年?”陆沉舟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嘲讽,他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调出另一份加密档案——那是他刚刚黑入七年前那家私立妇产医院早己被封存的、残缺不全的电子病历库,强行恢复的零星碎片!“看看这个!这是那个孩子……糖糖,出生第三天的‘常规’脑部超声报告扫描件!看看结论栏!”
屏幕上,一份模糊的扫描件显示:
【新生儿颅脑超声:未见明显异常。】
落款医师签名:周XX(主任医师)。
“脑超声?”陆沉舟的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对典型的软脑膜血管瘤,尤其是新生儿期瘤体尚未充分发育增大时,普通脑超声的检出率……低得可怜!几乎等于盲人摸象!而这位周主任……”他调出另一份关联资料,是这位周主任近十年在海外多个隐秘账户的巨额不明资金流水,“他在糖糖出生后不到三个月,就突然‘退休’,举家移民海外,资产暴增!现在,他名下一家位于加勒比海地区的私人诊所,最大的匿名投资人……正是苏晚晴离岸控股的壳公司!”
轰——!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彻底焊接成一条完整的、带着血腥味的罪恶链条!
偷换婴儿!谎报死讯!勾结庸医(或故意误诊)!掩盖致命的先天疾病!然后……将这个带着“诅咒”的孩子囚禁在暗无天日的角落,任其自生自灭!或者……等待着她在某次癫痫发作或血管瘤破裂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灵魂被彻底撕裂般的痛苦嘶吼,猛地从陆凛紧咬的牙关中迸发出来!那不是愤怒的咆哮,而是被至亲至信之人联手欺骗、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发现自己亲手将女儿推入双重地狱的绝望哀鸣!他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墙壁上!
“砰!!!”
一声比在ICU缓冲通道里更加沉闷、更加绝望的巨响!
坚硬的墙体瓷砖瞬间碎裂!飞溅的碎片划破了他的手背,鲜血混合着之前的伤口,更加汹涌地流淌下来!但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有心脏深处那被真相反复凌迟的剧痛,清晰得让他窒息!
“大哥!”陆骁和陆沉舟同时上前。
“别碰我!”陆凛猛地甩开陆骁伸来的手,赤红的双目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声音嘶哑狂暴,“苏晚晴!陈伯!还有那个姓周的畜生!我要他们死!我要他们挫骨扬灰!!”
“苏晚晴己经死了!自爆了!陈伯被你一脚踹碎了肩胛骨,正在审讯室生不如死!那个周医生……”陆沉舟的声音冰冷如铁,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残酷,“他的海外诊所和所有资产,三分钟前己经被国际刑警和我们的联合行动组彻底查封!他本人,正在被引渡回国的飞机上!等待他的,是法律的审判和……生不如死的余生!”
陆凛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头濒死的困兽。仇人的下场并未带来丝毫快意,只有更深的空虚和灭顶的绝望。他缓缓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ICU紧闭的大门,那眼神里充满了被彻底击垮的、巨大的、令人心碎的痛苦和……无边的恐惧。
糖糖……他的女儿……脑中盘踞着致命的血管瘤……外面是凶险的感染和脓毒血症……她还能撑多久?就算撑过了感染……等待她的,是不是终身的残疾和痛苦?甚至……更短的生命?
“沉舟……”陆凛的声音突然变得极其嘶哑、极其微弱,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卑微的颤抖,他看向轮椅上的弟弟,那眼神不再是睥睨天下的帝王,而是一个走投无路、只能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父亲,“你……你是最好的神经外科医生……你告诉我……糖糖……糖糖她……还有救吗?”
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
陆沉舟操控轮椅,无声地滑到那面布满白色裂纹的玻璃墙前。他的目光穿透冰冷的玻璃和纵横的裂痕,落在病床上那个依旧昏迷、浑身插满管子、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小小身影上。他的眼神复杂如深渊,有作为医者的绝对冷静分析,有作为二叔的沉重痛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
“现在谈手术,是痴人说梦。”陆沉舟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冰冷地陈述着残酷的现实,“脓毒血症未控,脑水肿高危,身体极度虚弱,免疫力为零……开颅手术对她现在来说,等同于自杀。”
陆凛的身体猛地一颤,眼中最后一丝光芒瞬间黯淡下去。
“但是,”陆沉舟的话锋陡然一转,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锋利刀锋!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监护仪上那些虽然凶险但暂时被强行压制的数据,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和掌控力,“如果她能闯过眼前感染这一关!如果能将她的身体状态稳定到一个临界点!如果能精确锁定颅内血管瘤的范围、供血动脉和引流静脉……”
他的手指在轮椅扶手的触摸屏上快速划过,调出一系列复杂的颅内血管3D重建影像图(基于糖糖入院时的紧急CT和MRI数据初步合成,虽然不够精细,但足以看出端倪)。影像上,在糖糖左侧颞顶枕交界区域的软脑膜表面,一团如同紫红色葡萄藤般扭曲缠绕的畸形血管网络清晰可见!它像一张贪婪的蛛网,紧紧吸附包裹着下方正常搏动的脑组织!
“看这里!”陆沉舟的指尖精准地点在影像中血管瘤核心区域一根异常粗大、扭曲的供血动脉分支上,“这是最主要的‘盗血’源头!还有这几处关键的引流静脉瓣膜狭窄点……都是潜在的出血和癫痫风暴引爆点!”
他的目光抬起,再次穿透玻璃,落回糖糖身上,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和挑战极限的疯狂:“常规开颅剥离风险太高,对她现在的身体是毁灭性的。但……如果能抓住她感染控制后、身体状态相对稳定的短暂窗口期……采用最前沿的神经介入栓塞技术!”
“微导管!超选进入这些致命的供血动脉分支!注入生物胶!彻底封死这些‘盗血贼’!同时,用最柔韧的弹簧圈,精准栓塞那些狭窄的静脉瓣膜区域,预防破裂出血!”陆沉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医者的锋芒,“目标不是彻底根除整个血管瘤体(那不可能),而是精准地‘断粮’、‘泄洪’!最大程度地扼制它继续生长和破坏的速度!为她的脑组织争取宝贵的恢复和代偿时间!为将来……可能更成熟的治疗手段……争取机会!”
神经介入栓塞!
精准“断粮”!
争取时间!
每一个词都像黑暗中骤然点燃的火把,带着微弱却无比珍贵的光芒,刺穿了陆凛眼中无边的绝望!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陆沉舟,像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成功率……有多少?”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一丝不敢奢望的希冀。
“不知道。”陆沉舟的回答冰冷而残酷,没有任何粉饰,“她的身体太弱,血管条件未知,术中随时可能发生不可预测的血管痉挛、破裂、栓塞剂异位……甚至诱发更凶险的癫痫持续状态。成功率……可能不到百分之三十。而且……”他顿了顿,目光更加沉重,“即使手术成功,也只是延缓,不是治愈。癫痫、偏瘫、认知障碍……这些伴随终身的风险,依然存在。”
百分之三十!
伴随终身的风险!
冰冷的数字和残酷的预后像重锤砸在陆凛心上,刚刚燃起的微光瞬间又被浓重的阴影覆盖。巨大的痛苦和无助再次将他淹没。他痛苦地闭上眼,滚烫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但是,”陆沉舟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如同穿透乌云的最后一道雷霆,“这是她现在……唯一的生机!唯一能给她争取时间、争取未来的机会!搏这百分之三十!还是看着她被感染和血管瘤慢慢吞噬……大哥,选择权在你!”
选择权……
陆凛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缓缓睁开泪眼模糊的双眼,目光再次投向那面布满裂纹的玻璃墙。墙内,是他失而复得、却又被双重病魔缠绕的女儿。墙外,是他这个满手鲜血、罪孽深重的父亲。
他还有资格选择吗?
他配吗?
巨大的痛苦和悔恨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他猛地抬起那只沾满自己鲜血的手,看着那刺目的红色,仿佛看到了女儿苍白小脸上恐惧的眼神,看到了工具房稻草堆上血泪写下的【妈妈】,看到了那半张被撕碎的照片……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濒死的哀鸣从他喉咙深处挤出。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面玻璃,不再看任何人,高大的身躯佝偻着,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罪孽,朝着走廊尽头那冰冷的、没有窗户的墙壁走去。
他的背影,充满了无边无际的孤独和……一种被彻底压垮的绝望。
陆骁和陆沉舟沉默地看着他。
陆谨言蜷缩在墙角,抱着画板,泪水无声滑落。
死寂。只有仪器隐约的嗡鸣。
陆凛走到墙边,停下。他缓缓地抬起那只沾满鲜血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额头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撞在冰冷坚硬的墙壁上!
“咚!”
“咚!”
“咚!”
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走廊里回荡,如同丧钟,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混合着泪水,染红了冰冷的墙面。
他在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惩罚着自己,也……祈求着渺茫的救赎。
“沉舟……”嘶哑破碎的声音,伴随着沉重的撞击声,低低地传来,带着泣血的决绝和卑微的乞求,“救她……求你……救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陆凛……下地狱……也认了……”
咚!
最后一下撞击,格外沉重。
陆凛的身体顺着染血的墙壁,缓缓滑落,瘫坐在地。他低着头,额头抵着膝盖,宽阔的肩膀剧烈地、无声地颤抖着。鲜血和泪水混合在一起,滴落在昂贵的手工地毯上,洇开一片绝望的深红。
他选择了。
用他帝王所有的骄傲和尊严,跪着,撞着,流着血泪,选择了那渺茫的百分之三十。
陆沉舟操控轮椅,无声地滑到瘫倒在地的陆凛面前。他没有去搀扶,只是居高临下地、平静地俯视着这个被彻底击垮的兄长。镜片后的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嘲讽,只有一片冰封的湖面下,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暗流。
“代价?”陆沉舟的声音低沉,如同冰层下的暗涌,清晰地传入陆凛耳中,“代价就是——”
他的手指在轮椅扶手的触摸屏上快速敲击,调出一份加密的、标注着“绝密-清算”字样的文件,屏幕上瞬间罗列出密密麻麻的名单、产业、股权结构图……最上方,是一个醒目的、被猩红标记覆盖的陆氏集团Logo!
“苏晚晴和陈伯的党羽,尚未肃清。”
“寰宇内部,被他们腐蚀的毒瘤,盘根错节。”
“当年参与掩盖、知情不报、甚至推波助澜的所有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陆沉舟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寒刃,扫过屏幕上那些猩红的标记,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情感:
“我要你,亲手!用最快的速度!最狠的手段!把寰宇内部……把陆家上下……所有沾了糖糖血的肮脏东西……”
“连根拔起!彻底清洗!寸草不留!”
“用他们的尸骨和财富……”
“给我的手术台……”
“铺一条绝对干净、绝对安全的血路!”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子弹,狠狠射入陆凛的心脏!这不是请求,是命令!是来自地狱的契约!
陆凛猛地抬起头!布满血污和泪水的脸上,那双赤红的眼睛里,所有的痛苦、绝望、迷茫在瞬间被一种更加狂暴、更加冰冷的火焰彻底吞噬!那火焰,是滔天的恨意!是毁灭一切的决心!是帝王被彻底激怒后,即将掀起的腥风血雨!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用那只沾满自己鲜血的手,撑着冰冷的地面,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
高大的身躯依旧佝偻,却不再颤抖。鲜血顺着额角和手背流下,滴落在地,如同来自深渊的祭品。他抬手,用染血的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和血污。那张苍白扭曲的脸庞上,只剩下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冰封般的冷酷和……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不再看ICU的方向。
他缓缓转身。
布满血丝、如同燃烧着地狱业火的双眸,死死地、一寸寸地扫过走廊里每一个角落,扫过陆骁、陆沉舟、蜷缩的陆谨言、以及那些沉默的暗卫……那目光,如同暴君俯瞰即将被血洗的疆土!
“好。”
一个字。
嘶哑,低沉。
却如同来自九幽的寒冰,裹挟着毁天灭地的血腥风暴,瞬间冻结了整条走廊的空气!
“清洗……”
“现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