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麻木的流淌,崽崽像颗被麻木的风吹落的草籽,麻木的在麻木的东集镇扎下了麻木的根。
瘦小的身影成了那条黑黢黢的巷子里的常客,王婆每天施舍给他的杂粮饼成了他在冷风中能吊住命的玩意儿。
捡别人的烂菜叶子回来用水煮煮,在犄角旮旯里用枯草给自己堆个窝,这些他都学会了。可东集镇的冬天, 到底还是来了。
先是冷冽的寒风,接着就开始落雪粒子。
没过几天,雪粒子变成了鹅毛大雪。地上白茫茫一片。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
冷,成了崽崽更凶的敌人。
身上那件捡来的破衣物,在平日里还能凑合,可在这凛冽的寒风里,如同纸糊的一般。风一刮,就把他身上的热乎气全刮跑了。
他将捡来的破布缠在身上,但很快就会被雪水浸透,冻得硬邦邦。脚上穿的草鞋被他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破布,也己经烂得不成样子。小脸冻得青紫,嘴唇还裂着口子,睫毛上挂满白霜,那是他呼出的口气。
一座破庙成了他唯一能躲的地儿,窗户漏风,屋顶还往下钻雪粒子,总比在外面强点。他把找来的破布烂草全部堆在庙角干巴的角落,晚上睡觉时抖得跟快冻僵的小耗子一样,寒气都要钻进骨头缝里。
脑子越来越迷糊,身子抖得不受控制,眼瞅着那点小火苗就要被这漫天风雪吹灭了。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变成庙角一块冻石头的时候,一阵压着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破庙另一边传了过来。
崽崽使劲睁开挂满吃麻糊(眼屎)的眼,在对面的角落也缩了一个小身子,远远望去,七八岁的样子瘦脱了形。一脸病蔫蔫的。穿着一身同样破旧的衣物,但比崽崽的行头稍微厚实一点,那是一件光板没毛虫吃鼠咬的旧棉袄。
那个人叫阿草,崽崽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和崽崽一样。在生死线上挣扎。此刻,阿草在一堆干枯的杂草中缩成一团,咳嗽带着无名的回响,听着就让人揪心。他也同样瞅见了崽崽。
破庙里一片死寂,只有风雪的鬼哭狼嚎声和阿草那沉痛的咳嗽。崽崽觉得自己像是被冻住在河面上,正往黑漆漆的冰窟窿里沉。
突然一股更猛烈的风刮过,带着啸叫,像一条冰鞭子一样,狠狠的抽在两人身上。崽崽猛一哆嗦,牙齿磕得咯咯作响
阿草也被冻得一机灵,他看看对面的小不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破棉袄,这是他的家人留给他的命根子,他那生满冻疮的手,死死的攥着袄边生怕冷风灌进来。
死一样的寂静。只有风在没命地嚎。
不知过了多久,阿草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他猛吸了一口气,费劲巴巴的挪动冻僵的身体,把那件光板没毛,虫吃鼠咬的破棉袄硬是从身上扒了下来。
冷风瞬间裹住他的身体,他咳的更厉害了,可他没停,反手就将棉袄铺在地上。
崽崽傻愣愣地看着,不知道这陌生的大孩子要干啥。求生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往那边缩了缩,好像那破袄能散出点热气。
阿草没看崽崽。他咬紧牙关,用那冻得快没知觉的手,揪住棉袄下摆还算囫囵的边角。然后,他低下头,张嘴就死死咬住了那块布!
“嗤啦——!”
阿草脖子上的青筋都绷出来了,牙和手一起使着劲儿,吭哧带喘地撕扯。发黑的棉絮从破口里飘出来。
终于,一块一尺见方、带着板结棉花的破布条,被他硬生生撕了下来!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把剩下那件破了大洞的棉袄裹回身上。
阿草喘得跟破风箱似的,每一次都带着白气和剧烈的哆嗦。他抓起这块还残留着他体温、混着汗味土腥味的布条,艰难地爬到崽崽边上。
崽吓得往后一缩。
“裹…裹上…”阿草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在磨,“…脚…暖和点…”他不管崽崽躲闪,用那双血糊糊的手,把那布条死死缠在崽崽那双冻得青黑发紫、快没知觉的小脚丫上。
布条上残留的、另一个快冻死娃子的那点温热,像块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崽崽冰封的魂儿上!
崽崽不敢相信地看着阿草。那点微弱的暖意从脚底传上来,弱得可怜,却像黑夜里陡然蹦出的火星子,“噗”地点燃了他快熄灭的小命!
阿草裹得死紧,仿佛要把自己最后的热气都挤出去。,弄完以后“嗖”地缩回自己那个角落,背对着崽崽,咳得更凶了,抖得比刚才还要厉害。
崽崽低下头,看着被破布条裹住的脚。这会儿,它就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他下意识地蜷起脚趾,想把这点暖和气死死留住。
那一夜,风雪彻底癫狂了!
狂风如同死了孩子的娘一样发了疯,嗷嗷的哭啸着。仿佛要让世界给他的孩子陪葬。
崽崽死命的抱着自己,缩在墙角里,他浑身哆嗦,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被大风的哭啸吓得,“活下去……活下去……”阿娘的那句话在他的脑海中不断重复,这句话像一根细的几乎看不见的线一样,吊着他最后的清醒。
他偷偷的瞄向另一边的角落,阿草缩在那里,不动了。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也不知道啥时候停了。只剩下死了孩子的狂风还在大哭。
寒冷,疲倦,饥饿,像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缠了上来。崽崽渐渐睡了过去。
天,总算蒙蒙亮了。折腾了一宿的风雪似乎小了点,可寒气却更加刺骨,钻进骨头缝里。
崽崽觉着自己像是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手脚都冻木了。他费劲地活动了下快没知觉的手指头,第一件事就是低头看脚——那布条还在,虽说也凉了,可它护住了他的脚,没让它们烂掉。
他挣扎着,用僵硬的胳膊撑起身子,一点一点,朝阿草的角落挪过去。
“阿…草…”他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死寂。没有回应。
破庙里静得可怕。
崽崽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又掉进了冰窟窿底。他加快了爬的速度,爬到阿草边上。
阿草还保持着蜷缩的姿势,背对着他,小小的身子缩得紧紧的,裹着那件破洞棉袄。
“阿草?”崽崽伸出手,小心地碰了碰阿草的胳膊。
冰!透骨的冰!像碰上了一块冻透的石头!
崽崽吓得猛缩回手,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一股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悲伤和恐惧,瞬间把他淹没了。他爬到阿草面前,看到了阿草的脸。
那张同样稚嫩的脸上,蒙了一层白霜。嘴唇青紫,眼睛紧闭,长长的睫毛上也挂着冰晶子。身子硬得跟枯柴似的。没气了,不抖了,不咳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冷。
西岁多的崽崽不也许知道啥叫死,但他晓得,阿草“睡着了”,像村里那些被野物拖走就没回来的羊羔子一样,“睡着了”,再也醒不来了。
那个风雪嚎叫的寒夜里,挣扎着脱下唯一棉袄,用牙撕下布条裹住他脚的阿草,被这该死的冬天,永远地带走了。
巨大的悲伤堵在崽崽嗓子眼,他哭不出声,眼泪却像决了堤似的地涌出来,砸在冰冷的灰土地上。他伸出同样生满冻疮的小手,抖动着把阿草身上那件破棉袄裹得更紧些,好像这样就能让他暖和一点。
然后,他学着镇上那些埋尸的大人的样儿,笨手笨脚地,一遍又一遍,把枯草破席盖在阿草小小的、冰冷的身子上。一层,又一层,首到那小小的身影被彻底盖住。
弄完,他退回自个儿的角落,死死抱住膝盖。脚上,那块曾带着阿草体温的布条,这会儿只剩下冰冷的触感,可它比任何时候都更沉地缠在那儿,像一道刻进魂儿里的、滚烫的疤。
风雪还在庙外呜咽。破庙里,只剩下一个更小的、不吭声的影子,和一堆盖着另一个没了的小命的枯草烂席。
崽崽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望着那堆草席,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儿,一遍又一遍地、机械地叨咕:
“……阿草……不冷了……”
“……阿草……不冷了……”
风雪没停。人间冻透。可一块染着活人最后热气的破布,裹住了一双小脚,也在这个西岁多的娃的心底,留下了一道疤——一道用命换来的、滚烫的疤。那点热乎气儿短得像火星子一闪,却足够让他在往后的寒冬里,死死记住这人世上还有暖和气儿,哪怕这暖,是拿命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