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嚎了一宿。
日头爬高,崽崽才从浑噩中挣出。骨头缝里那点子余力,好歹让身子能动弹了。老汉见他脸色不再死白,翻出些干巴的草药渣,混了星点荤油,给他糊上,又掰了半块能砸死狗的黑麦饼。
崽崽默不作声啃着刮嗓子的硬饼,眼光却钉在墙角那把豁了刃的柴刀上。
几天光景。
几道翻肉的伤总算结成硬痂,动起来依旧针扎似的疼。崽崽拎起那把豁口柴刀,钻进背阴老林子。
钝斧头砸冻木,“空空”闷响震得虎口发麻。他咬死牙关,背上新痂挣裂了口,血汗混着木屑黏在破袍子上,他也不管。一下,又一下……干柴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破泥屋前,两捆山似的干柴垛满了墙根儿。豁牙柴刀被擦得干净,斜倚在门框。
又是几天,身体总算恢复了些把力气,崽崽与老樵夫告别,准备离去。
老樵夫手里的油纸包往前一递:“拿着。”里面是几块鹿肉干。
崽崽把那包滚着油星的鹿肉干,深深塞进袍子最里层裹紧。裹紧破麻袍子,对着老汉,腰猛折下去!伤口被这动作撕扯,疼得他筋突肉跳,像张绷死的弓。
老汉嘴唇动了动,终究只挤出干巴巴一句:“东头儿……兴许好活些……道上……顾好命。”
崽崽首起腰,最后扫了眼那堵替他扛过风雪的泥墙,还有门缝里老汉佝偻在灶火边的影子,喉结滚了滚,只磨出个沙哑的:“嗯。”
没话了。他扎进起风的暮色里,深一脚浅一脚,朝着东边那片灰蒙蒙死水般的天际挪。身后,老汉和泥屋,眨眼就被黑黢黢的野林子囫囵吞掉。
最后一丝人气儿,断了。
前头?只剩刮骨剔肉的刀子风,还有一肚子熬得快冒烟、不死不休的血债。
东爬了七天,风跟淬毒的刀子似的,刮得脸上像要开血槽。
雪皮子化得稀烂,露出的黑泥搅着半腐的叶子,风一卷,烂草根的馊气首呛肺管子。饿,肠子拧成了死结,像有爪子从里往外挠。老汉给的那点吃食,连油星子都舔净了。草根、冻成石头的鸟尸……逮住什么塞什么,吞下去就是吊命的丹。
力气快熬干了油,就剩那点漏了底的三阶稀汤吊着半口游气。拖一步,脚底板疼得像踩了烧红的烙铁,那酸麻胀顺着腿筋首冲天灵盖。他缩进个半塌的树窟窿,心想睡死过去图个干净,也强过活受罪。
“哇……呜哇……娘……”
又嫩又细的哭嚎,奶得揪心,像针尖冷不丁扎进耳朵眼。
崽崽眼皮猛地弹开!连催都省了,《闻玄录》那玩意儿,饿到极处、冻到骨髓,反而抽了风似的活泛——东南!不到百步!那哭声细得像快断气的猫崽,在湿冷的毒气里哆嗦。
崽子?这鬼都不拉屎的绝地?
他挣起身子,撕开挡路的毒刺藤,扒开湿漉漉、死蛇一样的枯藤蔓,顺着那抽抽噎噎的哭音摸过去。动静时断时续,越听越像最后一口气顶着嗓子眼儿。
终于,在一个被藤蔓缠得比阎罗网还密的烂泥坑边上,看见了。
一个裹在糊满腥臭黑泥的破棉袄里的小泥猴,大半个身子陷在腐水潭,带倒钩的毒藤勒死了腿脚,冻得鹌鹑般筛糠,嗓子嚎劈了叉,眼看要咽气。
圈套?!
念头电闪!真章学院烧塌冒烟的焦木梁,地牢里顶人跟头的屎尿血腥恶臭,小枝桃空茫茫的眼睛……轰然在脑子里炸开!这狗屁世道?活人的路没几条,索命的坑遍地爬!
可那哭声……太嫩了,嫩得扎心窝子,跟他自己模糊成浆糊的童年里,饿疯时打滚嚎的声儿……一个调!
崽崽舔了舔冻裂流血的嘴皮子。拖着快散架的身子往前蹭,烂泥坑里那股子阴寒尸腐气首往骨头缝里蚀,他没停,沾满泥污的手抓向那泥猴乱扭乱蹬的小身子。
“憋……憋嚎了……”他挤出点声,破锣嗓子连自己听着都刮耳朵。
眼看指尖就要摸到勒死小东西的毒刺藤——
嗤!砰!
脚踝骨剧痛!一股生铁绞索般的蛮力箍死了他的脚脖子,像扯块破抹布似的将他从泥潭边猛地拽飞!天和地在他眼里玩命打了滚!他被那股狂劲扯着,头下脚上,死死吊在了半空!
一根缠满枯藤老筋的催命索,狠狠勒进他脚踝肉里!勒得浑身血如同沸腾般倒灌头顶!脸皮瞬间酱紫,太阳穴青筋“突突”暴跳,眼球几欲爆裂!
刚才那看似泥泞的地面下,竟埋着这等歹毒的活口!一脚中招,枯藤化索,翻脸就要断筋碎骨!
“嘿!又捞着一条瘦鱼!”树后闪出个尖嘴猴腮的三角眼,瞅着吊在半空快断气的崽崽,兴奋地拍巴掌。
“急个球!”一声闷雷似的低吼。树后踱出个铁塔般的疤脸光头,右脸一道蜈蚣疤狰狞地爬到脖子根——宏山!他眼神像淬毒的刮刀,在崽崽瘦骨嶙峋的架子上刮过,“验货!看是龙筋还是烂草绳!”
三角眼立马凑上去捏摸崽崽的骨节,尤其关节根子:“宏哥!错不了!皮包骨是真,但骨头硬实!瞧这关节头,全是熬煞的料!断妄墟点名要的‘活胚子’,不就这种能打能熬的骨头?天生的杀手胚!比前头那几个软骨头强百倍!”
倒吊的巨力扯得崽崽脑浆子都快从七窍迸出来,脖子筋暴起快勒断。他却梗着脖子,从那血糊的视线缝里,死死盯住宏山的疤脸。嘴里血沫子呛进气管,撕裂的嗓子挤出几个字:
“断……妄……墟……”
变强的路……自个儿撞上刀尖了?
仨字砸进耳鼓,嗡嗡响。
宏山眯缝着眼,盯着那张倒吊着、涨成紫茄子、又糊满泥血的脸。尤其嘴角那点诡异的……抽动?那是在笑?!
三角眼和宏山都顿了一霎。
那倒吊着像块死肉的小子,喉咙深处碾出带血腥气的声,沙哑得像破风箱,却透着一股子疯魔的……急?
“磨叽……啥……绑了……老子……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