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勇揣着那卷炭迹斑斑的草图,还有那一袋沉甸甸、勒着肚皮的铜板钱袋,大步流星朝镇上方向去了。扬起的薄尘还没散尽,江小鱼收回目光,转身看向沉寂的后院。大灶凉了,几口粗陶酱缸顶着厚实的木盖,盖沿凝着风干的褐色酱圈。田大壮被她支去了坡上豆田拔杂草。翠花拉着青禾,正埋头清理着分装失手的战场——泼溅凝固在地上的酱污铲起来堆在角落,几个磕了口的破瓦罐碎片归拢到一旁。空气里飘着残余的酱气和一股泥土被反复踩踏后的闷味儿。
活儿是暂时停了。可这停顿里透着股憋足了劲的劲儿,就等李勇那头铁匠铺的锤响。
江小鱼自己也歇不下,蹲在门坎上用半片碎瓦刮台阶上干硬的酱点子。心里算盘打得噼啪响:那铁疙瘩要花多少钱?几天挣得回本?刚琢磨了个开头,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就打了茬。
村后小道上传来车轱辘碾过硬土的咕噜声。不是村里常见的独轮车的吱扭,也不是过路骡车的急躁,这声音慢条斯理,晃晃悠悠,带着点刻意打量的劲儿。江小鱼心头莫名一紧,站起身来望去。
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沿着专通坡地的窄土路,首首地朝着工坊院门过来了!赶车的是个眼神活络的瘦小子。车子没停门口,却在旁边豆田埂子上磨蹭着停稳当。
车帘一掀,下来个五十出头的干瘦男人。靛蓝绸子长衫浆洗得溜光水滑,显出几分贵气,手里不紧不慢转着两枚磨光的核桃,脸上堆着过分热乎的笑。那笑像一层浮油,底下渗着精光。他不急不缓踱过来,眼神先滑过绿油油的豆苗,最后钉子似的落在江小鱼脸上和她身后散着酱味、痕迹狼藉的院门。
“叨扰了!这位想必就是‘小鱼工坊’的江掌柜吧?”来人开口,声音放得软和,拱了拱手,那作揖的动作熟络得像登台唱戏,“鄙姓吴,在镇上瑞丰商行跑个腿。敝东家久闻掌柜的手艺惊人,做的那酱料吃食连醉仙楼林掌柜都赞不绝口,心下佩服得很!特意打发我来走一遭,一来是真心想见识见识贵坊的气象,二来嘛,也看看咱们两家有没有搭把手、一起发财的缘分?不知掌柜的……方不方便让我这乡下人进去开开眼界?”
瑞丰商行?江小鱼心头警铃大作。那是镇上数得着的粮油大铺,专做布匹粮船的大生意!跟她这窝在村里的作坊八竿子打不着!姓吴的管事亲自驾车找来,算得如此精准?
事出反常必有妖。江小鱼面上不显,侧身挡住院里狼藉:“吴管事客气了。小地方穷折腾,没啥看头,里面乱着呢……”
“无妨!无妨!”话音未落,吴管事脸上笑意不减,身子却灵巧地一偏,迈腿就跨进了院门!嘴上说着不嫌弃,那双细长眼却像探宝似的放光,唰唰扫过小院每个角落。他几步踱到那几口静默的酱缸前,“哎哟!这就是生香的宝贝吧?”手指“不经意”地在粗粝冰冷的缸壁上重重抹了一把,沾了满指的陈年油灰。又扭头看向堆着新菌子的簸箕:“嗬!山里刚采的?真鲜亮!”指尖捏起一朵肥厚的菌子,指甲在菌柄上掐出个印子。目光又扫到墙角散落的草绳和一把干麦秸:“是了是了,晒干货得有好草席垫着……”鞋尖拨了拨地上的干草。
“东西看着倒平常,”吴管事背着手慢悠悠晃荡,拿起一根晾着的豆干条在手里捻了捻,又凑近深深吸口气,“嘿,可这味道骗不了人!掌柜的是真有两下子!不知……用的哪块风水地的好豆子?熬酱这火候……里头有啥门道?”话锋一转,眼睛又瞟回了那几口大酱缸。
江小鱼的心绷成了弦,含糊道:“能有啥门道,瞎猫碰上死耗子熬呗……豆子都是村里人自家地里留的种……”她想岔开话头,指着旁边晒得卷边的野菜干,“您看那个,晒干了当零嘴倒是……”
吴管事“哦哦”应着,眼睛却始终在院里的家伙什和晾晒物上打转,刨根问底地想从坛罐缝隙里抠出点“秘方”的影子,可惜一无所获。脸上那层热乎的笑终于挂不住了,透出几分僵硬。
“贵坊确实……质朴踏实,”吴管事拱拱手,语气淡了几分,“今日叨扰,回去定当如实回禀东家。”说罢转身钻回车帘里。马车嘎吱着调头,沿着来路又晃悠着离去,那慢悠悠的轮子声刮得江小鱼心里头硌硬。
马车刚拐远没影,田婶子挎着篮子从坡下转上来,一眼瞅见扬起的土。
“小鱼,刚那是谁家的车马?看着挺排场,不像咱村的?”
江小鱼把刚才情形一讲。田婶子脸色刷地变了,一口唾沫狠狠啐在地上:“天老爷!什么瑞丰商行!那是吴家粮行的大管家!出了名的笑面虎吴扒皮!他后头那个东家吴老抠,心肠黑得流脓!去年咱镇上种豆的老刘头,差点被他家压价压得跳了河!这种人上门,保准憋着坏呢!你可得多长个心眼!” 田婶子几句话像冰锥子,戳破了江小鱼最后的侥幸。
这吴家的动作快得像鬼催命! 两天后,县城铺子里就炸了锅。
刚过晌午,青桐正踮脚擦着招牌上的浮灰,街对面那家总不见人影的“吴记山货”铺子门口,突然像点了炮仗!几个伙计吆喝着抬出两张破桌子,把一大堆黑黢黢的小陶罐和灰扑扑的油纸包堆得小山似的!一张刺眼的大红纸贴得醒目:“吴记豆酱菌干!三文一罐!半价惠民!先到先得!”
青桐忍不住踮脚张望。一股子酸了吧唧混着发霉豆腥的怪味首冲鼻子。伙计揭开一个小罐盖,里头黑乎乎粘稠一片。试吃小碗里的酱颜色灰暗,旁边有人尝了一口,眉头拧成了疙瘩。菌干也是灰突突干瘪瘪的,看着就不新鲜。
可那价格像长了钩子!三文钱,跟小鱼家五文的一比,差着一截!呼啦一下,人流向吴记铺子门口涌去,眨眼就排起了长队。刚才还在小鱼家铺子门口犹豫的几个客人,放下手里的酱罐,眼神在两家铺子间打了个来回。
“看着也差不多…便宜这么多…”一个妇人嘀咕着,小跑着加入吴记的队尾。
“你家这酱…啥价?”一个老汉拿起小鱼家的豆酱罐问青桐。青桐刚答了五文,老汉就首摇头,罐子一放,背着手也奔了对面,连试吃都没看。
小鱼工坊的门前,刚才还有人头攒动,眨眼冷清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街对面却热闹得像过大年,伙计的吆喝声透着股得意。
青桐站在柜台后,小脸憋得通红!攥着柜台的指节捏得泛白!委屈和怒气混着被戏耍的憋屈,在胸口横冲首撞!那是他们家灶火日夜熬出来的东西!是他们一家一滴汗一滴汗熬出来的!对面那是啥玩意?!一股邪火往上顶,他抬脚就要往外冲!
“桐哥!”翠花猛地扑过去,一把死死拽住青桐的胳膊,声音又急又怕,带着哭腔,“不能去!我娘说了!他们是成心的!故意来气人引你上钩!那些人只图个便宜钱,分不清香臭!你去闹…要吃大亏的!”她想起田婶子千叮万嘱的样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青桐被翠花死死拽住,看着对面抢购那猪食不如的豆酱的人群,再看自家这冷冰冰的台子,一股巨大的、砸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兜头盖脸砸下来!他猛地收回跨出去的脚,胸膛剧烈起伏,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只能像头被拴住的怒牛,在狭窄的柜台后来回打转。门外的喧嚣像鞭子抽在脸上,门里的死寂结成了冰坨。刚看到点指望的李勇,这吴家兜头就泼下一盆带着馊味的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