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沉沉压在特工总部的屋顶上。
李箭揣着那只藏着胶卷的柠檬,穿过雨雾弥漫的巷子,靴底碾过积水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大衣内兜的位置微微隆起,像揣着团跳动的火苗——那是第九战区几万将士的性命,是军统潜伏人员用血汗织就的防线。
刑讯室的铁窗透进点惨白的月光,柳小惠眯着眼数墙上的霉斑。
手腕被手铐磨出的血痕己经结痂,她忽然想起葛锦送她那支德国相机时说的话:“胶卷比子弹金贵,因为它能救下更多人。”这时走廊传来脚步声,不是沉重的军靴,是布鞋拖沓的响动——是送水的杂役。
柳小惠喉间发紧,正要别过脸,却瞥见杂役袖口露出半截褪色的蓝布条,那是军统外围人员的标记。
杂役放下水碗时,碗底轻轻磕了三下桌沿,三短一长,是安全信号。
柳小惠的指尖在粗糙的水泥墙上抠出细痕,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进了踏实的泥土里。
梅机关的审讯室亮着刺眼的白炽灯,陈雯的发丝粘在汗湿的额角,嘴角破了的地方还在渗血。
桃娘把玩着那支从《妇人画报》编辑部搜来的钢笔,笔帽上刻着朵小小的百合花。
“陈主笔,”桃娘的声音像淬了冰,“你写卷首语时,会不会想着这些字能变成杀人的刀?”
陈雯忽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撞出回音:“我写的是春风,是花开,是中国人骨头里的劲儿。倒是你,夜夜捧着我的杂志,就不觉得烧心吗?”
桃娘的指甲掐进掌心,她忽然想起十年前在北平读书时,也曾对着报上的爱国文章热泪盈眶。
朱悠哉在隔壁听得浑身发颤。
他蜷在墙角,望着那个巴掌大的窗口,外面飘着细碎的雪粒子。
陈雯的话像针,扎破了他这些年用荣华富贵糊的纸老虎。“正必压邪,苦日连连……”他喃喃重复着,忽然抓起墙角的碎瓷片,在墙上划下歪歪扭扭的字。
监听器那头的桃娘竖起耳朵,只听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朱悠哉在写悔过书,写他如何帮着梅机关追踪军统电台,如何对柳小惠动了歪心思,最后一笔落下时,他把瓷片狠狠扎进了自己的大腿。
李箭回到住处时,葛锦正坐在藤椅上编织毛衣,油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幅温柔的画。
李箭反手锁上门,从内兜掏出那只柠檬,借着灯光能看见脐部的针脚。
葛锦的手指顿了顿,针尖在布面上戳出个小洞。“拿到了?”她的声音有点发颤。
李箭点头,用小刀小心翼翼地旋开柠檬脐,胶卷滑了出来,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葛锦忽然抱住他,额头抵着他的胸口:“小惠她……”“她会没事的。”李箭摸着她的头发,想起柳小惠喝老酒汗时,那声藏在喉间的“嗯”,像春雪落在冻土上,轻得刚好能叫醒种子。
第二天清晨,机要二室的地板上还留着柠檬皮的碎屑。
桃娘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闻着空气里残留的酸香,忽然命令手下:“把所有柠檬都送去化验。”可那些柠檬早就进了特工们的肚子,有的被送给相好的姑娘,有的扔在街角被野狗叼走,只剩下茶几上那个被李箭切开的柠檬壳,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像只睁着的眼睛。
霍雄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桌上的电话响了三遍他都没接。
窗台上的文竹沾了雪,蔫头耷脑的。他想起柳小惠给他当秘书时,总爱在墨水里滴两滴柠檬汁,说这样写出来的字不容易褪色。
这时副官匆匆进来,递上份电报,霍雄看完猛地拍桌,茶杯里的水溅出来,在电报上晕开一小片水渍——第九战区主力己安全转移,日军的突袭计划落了空。
李箭站在刑讯室门外,听见里面传来柳小惠唱歌的声音,是支江南小调,软软的,却像带着骨头。
他摸了摸怀里的胶卷,转身走向梅机关的方向。雪越下越大,把脚印盖得严严实实,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场柠檬味的梦。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会被雪埋住,就像陈雯嘴角的血迹,像柳小惠手腕的伤痕,像那卷藏在柠檬里的光明。
梅机关地下三层的审讯室里,朱悠哉的哼哼声与陈雯的斥骂声交织着,在冰冷的水泥墙间回荡。
桃娘摘下白手套,用指尖捏起半张浸着血的悔过书,突然嗤笑一声:“朱处长,你这‘幡然醒悟’,倒比戏台上的变脸还快。”她猛地将纸张甩在朱悠哉脸上,“可惜晚了——既然你这么想表忠心,不如去给柳小惠当说客。”
深夜的刑讯室铁门被推开时,柳小惠正倚着墙角假寐。
朱悠哉被推搡着跌坐在地,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往日的油头粉面早己不见踪影。“柳、柳小姐……”他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只要你说出胶卷下落,桃娘答应留你条活路。”
柳小惠垂眸望着对方膝盖上凝固的血痂,突然轻声问:“朱处长,你还记得第一次长沙战役时,你老家湖南死了多少百姓吗?”
朱悠哉的瞳孔猛地收缩,十年前那场大火仿佛又烧到眼前——自己为了荣华富贵背叛故土时,那些被日军屠戮的乡亲们,又何尝有过活路?
与此同时,李箭和葛锦在法租界的秘密据点里,正将微型胶卷浸入显影液。
暗房里的红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葛锦的手指在发抖:“如果小惠那边……”“不会。”
李箭截断她的话,目光死死盯着缓缓浮现的影像,“她比我们想象的更坚韧。”当最后一张军事部署图完全显现,两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说出:“必须连夜送到重庆。”
然而,桃娘早己在交通要道布下天罗地网。天还未亮,李箭伪装成送奶工,将胶卷藏在奶瓶夹层里,刚走出弄堂口,就看见三个便衣特务正在检查过往行人。
千钧一发之际,弄堂深处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是葛锦故意打翻了装满泡菜的坛子。
刺鼻的酸臭味引得特务们皱眉,其中一人不耐烦地挥手:“快走快走!”李箭混在慌乱的人群中,额角渗出冷汗——这次运气用完了,下次呢?
梅机关的审讯室里,桃娘突然收到截获的密电:重庆方面己掌握日军作战计划。
她捏着电报的手青筋暴起,转身揪住朱悠哉的衣领:“是不是你走漏的消息?!”朱悠哉被掐得面色青紫,却突然笑出声来:“是又如何?桃娘,你以为靠严刑拷打就能征服中国人?陈雯、柳小惠……她们骨头里的硬气,你永远不懂!”
桃娘恼羞成怒,拔出手枪抵在他太阳穴上,却在扣动扳机的瞬间,听见隔壁传来陈雯清亮的歌声——是《松花江上》,唱得地动山摇。
暴雨再次倾盆而下,李箭终于将胶卷送到了联络人手中。
回程时,他绕道去了特工总部外围,隔着铁栅栏远远望见刑讯室的窗口。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他恍惚看见柳小惠的身影立在窗前,苍白的脸上带着笑意,仿佛在说:“我完成任务了。”
第二天,上海街头的报童高声叫卖:“第二次长沙会战大捷!日军仓皇撤退!”而在梅机关的地下室里,柳小惠和陈雯被押上刑场前,她们相视而笑,伸手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
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不知是哪家在庆祝胜利,硝烟混着雨水的味道,漫过了整个上海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