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黎明

河北的初春，没有江南的温润，只有料峭的寒风卷起黄土，刮在脸上生疼。大地一片萧瑟，战争的阴云比秀容川更加浓重。被葛荣、杜洛周、邢杲轮番蹂躏的土地，如同被剥去了皮肉，露出累累白骨和焦黑的废墟。流民如同迁徙的蚁群，麻木地涌向任何可能提供庇护的坞堡或城镇，绝望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信都，这座冀州重镇，此刻如同一个巨大的疮疤，盘踞在荒原之上。高耸的城墙上，邢杲的旗帜（一面绣着狰狞牛头的黄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城墙外，壕沟纵横，鹿砦密布，显然经过精心加固。城头上人影绰绰，弓弩森然，透着一股困兽犹斗的凶戾之气。邢杲本人虽在贺拔胜的打击下损失不小，但根基尚存，更收拢了葛荣残部悍将宇文肱（此宇文肱非宇文泰之父，乃葛荣麾下骁将）等亡命之徒，据坚城而守，意图负隅顽抗。高欢的“山枭”抵达信都外围时，贺拔胜的大营早己扎下。营盘规模宏大，旌旗招展，一派主力气象。然而，当高欢带着窦泰、尉景、段荣前往拜见主帅时，迎接他们的却是贺拔胜毫不掩饰的冷遇和元天穆皮笑肉不笑的“关切”。“高副将来了？”贺拔胜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正用一块锦帕擦拭着他那柄镶金嵌玉的环首大刀，“路上可还顺利？没被些毛贼吓破胆吧？”话语中的轻蔑如同冰锥。元天穆则笑眯眯地接口：“高将军一路辛苦。信都乃坚城，邢杲、宇文肱皆亡命之徒。贺拔将军己定下破城方略，高将军只需率部听令行事，当好先锋，为大军扫清障碍即可。粮秣之事，本监军自会‘尽力’协调，将军不必忧心。”他刻意加重了“尽力”二字，暗示着后续的刁难。高欢脸上堆起惯有的谦卑笑容，躬身道：“末将谨遵贺拔将军军令！‘山枭’愿为大军前驱，赴汤蹈火！只是……末将初到，不明敌情地势，不知将军欲以何策破城？末将也好早做准备。”贺拔胜这才抬起眼皮，斜睨了高欢一眼，用刀尖随意地指着沙盘上的信都城墙：“何策？强攻！邢杲小儿，龟缩城中，以为能凭坚城苟延残喘？笑话！本将麾下三千精骑，皆是百战锐士！明日拂晓，本将亲率主力，猛攻东门！高副将，”他刀尖猛地指向高欢，“你率‘山枭’，给我强攻北门！务必牵制敌军主力！待我破开东门，大军入城，尔等再趁势掩杀！此乃堂堂正正之师，摧枯拉朽之势！尔等只管奋勇向前，斩将夺旗，自有封赏！”强攻！分兵牵制！让他“山枭”去啃最硬的骨头，吸引敌军火力，为贺拔胜的主力创造破城机会！这分明是拿“山枭”当炮灰！窦泰额头青筋暴跳，尉景眼中寒光闪烁，连段荣都脸色微变。高欢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恭顺：“将军神威！末将定当率部死战，牵制北门之敌！只是……末将观信都城防坚固，壕沟鹿砦密布，强攻恐伤亡甚巨。末将部下多擅山地潜行、袭扰渗透，不知能否……”“嗯？！”贺拔胜猛地一拍桌案，打断高欢的话，怒目圆睁，“高欢！你是在质疑本将的军令吗？还是怕了你那些‘山枭’死伤？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尔朱将军命你为副，是让你来打仗的，不是让你来指手画脚的！就按本将说的办！明日卯时，北门方向，若不见你部全力进攻，军法从事！”元天穆在一旁假惺惺地劝道：“贺拔将军息怒。高将军也是为战局着想。不过，将军此策乃正兵之道，堂堂之阵，必能一举破城！高将军，执行命令吧！”高欢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涌的怒火，深深躬身：“末将……遵命！”离开贺拔胜大帐，气氛压抑得如同铅块。“狗日的贺拔胜！他这是要拿我们兄弟的命去填他的功劳簿！”窦泰再也忍不住，低声咆哮。尉景阴冷道：“还有那元天穆，一唱一和。强攻北门？哼，正合他意，正好借刀杀人，消耗我们。”段荣忧心忡忡：“队主，这明显是死局！强攻北门，面对守军主力，纵使能牵制，也必是尸山血海！若伤亡过重，元天穆更有理由克扣粮饷，甚至弹劾我们作战不力！”高欢沉默地走着，目光扫过贺拔胜那戒备森严、粮草堆积如山的大营，再看向自己“山枭”那片相对寒酸、紧挨着外围警戒线的驻地。寒风吹动他破旧的披风，露出一角冰冷的铠甲。“死局？”高欢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凶狠，“那就破了这个局！”他猛地停下脚步，眼中燃烧起冰冷的火焰：“贺拔胜要强攻东门？好！让他去攻！元天穆想看我们流血？那就让他看个够！”“窦泰！尉景！侯景！段荣！听令！”“窦泰！明日卯时，你带五百人，大张旗鼓，佯攻北门！声势越大越好！但给我记住，不许硬冲！利用壕沟鹿砦掩护，弓弩压制，吸引敌军注意即可！伤亡给我控制到最低！”“尉景！你带本部最精锐的‘毒牙’（尉景挑选训练的精锐小队，擅暗杀、陷阱），今夜潜入！目标不是城墙，是城外那些鹿砦、拒马！给我在关键节点埋上毒钉、绊索、火油！我要让贺拔胜明日冲锋时，先尝尝自己人的‘杰作’！”“侯景！你的‘猎狗’全部撒出去！给我盯死贺拔胜大营的动静！尤其是他明日主力集结的方向和路线！我要知道他每一匹马的位置！还有，信都城内的粮仓、水源、马厩，给我摸清楚！”“段荣！你坐镇营中，协调各部！另外，派人去联络附近那些被邢杲祸害过的流民和坞堡！告诉他们，报仇雪恨的机会来了！愿意出力的，带上家伙，明日埋伏在贺拔胜主力进攻路线两侧的废墟和沟壑里！等我的号令！”高欢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刀锋，切割着凛冽的寒风：“贺拔胜想拿我们当盾牌？那我就把他的矛尖，给他掰弯了！他想看我们流血？我就让他先尝尝被毒蛇咬的滋味！元天穆想坐收渔利？我就让这河北的浑水，彻底搅翻！”“明日之战，‘山枭’不是炮灰！我们是猎人！猎物，是邢杲，是宇文肱，更是……那些想置我们于死地的人！”“都明白了吗？！”“明白！”窦泰、尉景、侯景眼中爆发出兴奋而凶狠的光芒！段荣也重重点头，眼中忧虑被决绝取代！夜色如墨，笼罩着危机西伏的信都。“山枭”营区如同苏醒的凶兽，在黑暗中无声地亮出了獠牙。尉景带着他的“毒牙”，如同真正的毒蛇，悄然滑入冰冷的夜色，消失在城外的防御工事中。侯景的“猎狗”们西散而出，融入废墟和阴影。窦泰则开始挑选佯攻的士兵，反复叮嘱战术。段荣的营帐灯火通明，信使悄然出营，奔向附近的流民聚集点和坞堡。高欢独自站在营区边缘，望着远处信都城墙上摇曳的火光，听着寒风中隐约传来的刁斗声。娄昭君悄然走到他身边，将一件厚实的披风披在他肩上。“夫君，此计……太过凶险。”娄昭君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忧虑，“贺拔胜若识破，必是滔天之祸。元天穆更不会善罢甘休。”高欢握住娄昭君冰凉的手，目光依旧锐利如刀，声音却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夫人，我们没有退路了。在秀容川是囚笼，在这里是死局。与其任人宰割，不如放手一搏！贺拔胜骄狂，元天穆贪婪，邢杲困兽犹斗……这便是我们的机会！乱局之中，方显枭雄本色！”他顿了顿，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明日，我要让贺拔胜在东门下碰个头破血流！我要让元天穆的算计落空！我要让邢杲和宇文肱，成为我高欢名震河北的垫脚石！”“此战若胜，‘山枭’之名，当响彻河北！我高欢，才算真正在这乱世棋局中，落下了属于自己的一子！”“若败……”高欢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股决绝，“也不过是早一步去见阎王罢了！总好过被人当狗一样使唤、宰杀！”寒风卷起尘土，掠过荒原。信都这座巨大的角斗场，在死寂的夜幕下，酝酿着更加血腥的杀机。高欢的“山枭”，如同潜伏在暗影中的猎手，己经张开了致命的网，等待着黎明的到来，等待着猎物的入场。河北的战局，因为高欢这步险棋，骤然变得诡谲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