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那个岔口有好一阵子了,绿植逐渐从道路两侧冒出,那毫无生机的灰绿色并没有使这个世界活力多少,尽管它依旧在蓬勃生长。
步伐略有悠闲。老式的居民楼如同开门见山一般突然在巷子的拐角排山倒海,道路宽敞了一些,远处那道记忆中的铁架门和灰蓝色的自行车顶棚最先吸引了我的目光,远方路口的尽头,小卖部依稀的影子与不息人群的川流恍如隔世。
欢迎回家。
道路中充斥着记忆中唯一幸福的味道,院子对面的祠堂的大门与记忆中一样紧闭,斑驳的铁锁再也见不到那把能够深入其心的钥匙,陈旧的小院再也寻不回夕日奔离的人群。
车棚下,那把裂纹冗杂的木凳依旧规规矩矩地摆在一角,埋在车棚的黑暗中遥望着近在咫尺的光明,我将它拾出来,是时候回味一下记忆的温暖了。
无风,无云,薄雾飘荡,我重新坐在了这个位置。
曾经,这里阳光明媚,潮热的空气令人心头烦躁,虽鲜有人迹但不失温馨,永远落满灰尘的祠堂被那时还年轻的铁锁禁锢着,却锁不住那股神秘的神圣气息,让人难免觉得其中深藏奥秘,院内的大树独树一帜,阴影摇曳,待清风拂过时便传来沙沙悦音,伴随着几片绿叶的舞落,向世界表达着岁月的惋惜。
现在,浓厚的尘埃与世界融为了一体,我能感到我的鼻子发凉的同时难以呼吸,树阴不再生动,大树如同蓬头鬼影一般从院内探出脑袋,创造出了一片冰凉的黑色暗岛,昭日早已不再,沉寂将这份凝固真真切切地塑造成了这块熟悉的世界。
两侧狭长的空荡令我脊背发凉,天色正在向着更深变化,我才想起来这地方还有晚上。
是时候回家了,夜里太过危险。
伸缩门紧紧闭合,这是件好事,能够阻挡那些莫名其妙的黑气,有目的的追踪足以令我恐慌万分。
拉开一条缝,我轻易地钻了进去,将门复位,正对着我的那栋楼,是曾经发小的家。
什么时候了还在留恋……都已经阴阳两隔了,更何况怀旧是闲暇时间才能做的事。
我依旧记得,二单元五楼,那盏温柔的橘黄色楼灯,父亲曾让我坐在他的脖子上,我的幼小导致我即使伸长了胳膊也无法触及那看似温柔实际热情到足以烫伤的橘黄色,即使无法触及,我猜那时它也一定充斥了我整个棕色的瞳孔。
大哥……你上了楼之后再想好么?集中注意力……思想太过缥缈会让人落不了地。
左转,一直左转,直到顶楼白色的宽敞投到了我左手边的楼梯上,那么右手边就是我最为怀念也是最为永远的庇护所。
我按动把手,推不开。
记忆与现实,一门之隔,我背靠大门坐下,静等深蓝的降临,等待“他们”重新出现,足够幸运的话,我能熬过这个夜晚,不幸的话,我便要献身于这伟大的空寂之地了。
侧面高高墙壁上中囊括着一小片白皙的天空,这种死寂般的埃白让我有些难过。
为什么理想与现实总是一步之遥?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一把将我推到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上,而是让我将这条死路走到头,不仅路途如此坎坷,而且我也没有收获任何事物,没有造就任何成就,如同我这多年消耗生命的学习一般,上课,永恒的课程与习题,在毫无正反馈的勉强下挣扎多年,没有任何结果。
为什么只有我?
哈……到头来,走到这,剩下永恒不变的也只有我的自怨自艾了。
我的心头紧起来——深蓝降临了。
每次都是这样,挣扎着走到了终点,却无法迈出抵达终点的最后一步,如此宏高的现实彻底否定了我为之努力而遭受的所有苦难,我到底图个什么?
外面的世界逐渐响起频繁的脚步声,像是很多人同时经过,其实就是那群不存在的人从这条街走过,那群早已离我远去、莫名其妙将我抛弃的世界的人。
上天以戏弄我为乐,似乎所有人都以我于之求生的拙劣而开心,我是如何拼尽全力在苦难中频频站起,如何在次次被自已的生活以及莫名到来的苦难的击倒中起身,一步步走到终点面前,却因莫名其妙的鸿沟成为了巨大笑料的小丑,只能为后来居上的人呐喊助威,为他们祝福,然后站在原地,寸步难行,只剩下安慰自已:苦难是值得的,至少我还当了个引路人。
“苦难是不被接受的,苦难就是苦难,歌颂苦难不能带来什么,我们只有被动接受。”
那我到底是个什么啊?
我无力地垂下手臂,一个熟悉的脚步声在楼下响起,心如死灰。
我本以为她的到来还要一段时间,两道大门还能拖延一下我的死亡。
冰凉浸透全身,好似我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还死什么呢,反正都是被抛弃的垃圾了,再死还是什么呢……?
脑袋向后抵到大门上,能舒服些,双手摊开,右手食指被什么冰冷的尖锐戳痛,侧头斜看,是从门框内呲出来的一小节钥匙。
我窒息了一下,整个人瞬间木住,直到越发清脆的脚步声在楼下渐行渐近,我才慌忙起身。
转机吗?
是转机吗?!
机遇到来的竟让人如此不可置信。
插入钥匙的双手颤抖着,木门嘎吱作响,那脚步声并没有因此变得急促,依旧保持着她那坦然的优雅。
我惊恐地推开大门,拉开内部的老式铁栅门,敏捷地关上大门,将内部的旋钮式门锁扭到头,再次推上铁栅门,关上铁门栓,靠着门滑坐而下,熟悉的L型沙发映入眼帘时,死里逃生额的不可思议才有些缓解。
那个缓和,不急不慢的脚步走了过来,站在我刚刚坐着的位置,没有了动静,我屏息凝神,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门礼貌地被敲响三声,随后那个温柔的女声穿门而过:“有人吗?”
沉默。
良久后,那个女人再次开口:“你终于回到了这里。”
……
“一味地逃避无法解决问题,正是因为你无法避开,所以时间对你如此宽容。”
是因为时间总在宽慰我的悲哀。
“被世界抛弃的人,都先失去了世界,当感知淡然,值得的留念逐渐遗忘,人自然就被世界抛弃了。”
可惜,我并不为此而感到遗憾,失去是常有的,谁都没有权利决定一个人失去了什么而判定他是否有罪。
“珍惜这个世界对你的同情,珍惜这个世界对你的宽容,珍惜你比他人还多这么一个家。”
我知道。
“遗忘不可怕,失去也不可怕……”她已经有了离开的意思,“多说无益……道理只有彻悟后的清晰才能践行,得知,只是博学的又一进程……也许,你应该再吃一点苦头……”
我的苦难还不够多么?人活着所遭受的苦难还不能使你们因此发笑的恶意而得到满足吗?
哲学的辩题,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身处于这般如此庞大的绝望残响中,虚无主义害人不浅,否定事物所具有的意义,这一大事实将所有刚彻悟虚无主义的人对任何事物的希望彻底杀灭,未来、过去、生命、死亡、生活,无一例外,长久之后,只留下寂静。
女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对自已的悲哀让我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来。
如今处于山穷水尽的地步……生活的热情早在某种预言中化作了自怨自艾……即使如此……生活还在继续,活着始终比死亡更需勇气……生活本身就是对自我本质的一场永久辩题……
我重新站起,深蓝从远处走廊的窗边渗透下来,宛如魂牵梦绕的梦境,虚幻的游离中,我已认不清我所处境是否真实……踉跄着靠倒在走廊的墙面上,躯体因为内心的辩论而颤抖不已,再次滑坐在地面之上,我才意识到泪水划过两颊。
偏过头去,沙发在走廊这里凸出一角,布满灰尘的霉味无法掩盖记忆中的怀念。
让我想起了幼时一大早上起来上幼儿园的日子。
可惜早已记不清了,只记得走之前便是这番景象,我坐在沙发上,母亲给我系鞋带,口中还说着什么,当时记住了,现回想起来,似乎也是无关痛痒的事,不愿去想,也想不起来,常年的瞌睡让我的记忆开始断层。
我从地上站起身,左手边就是祖父的房间,心底一股怀念涌了上来,随手推门而入。
说是房间,实际上是储物间与卧室的杂糅体,这一角是陈旧的铁网床,床的脚跟前顶着电脑桌,桌前是个靠墙的大柜子,两者之间夹着那扇在深蓝地映射下有点发绿的毛玻璃,柜子一旁便堆着那一堆无法叫出名字的上世纪杂物。
如今它们都落上了历史的尘,我走到窗前,是开着的,幼时养的黄瓜以及其他作物的地方只剩下承载它们的土筐。
她看起来像是刚走出院子大门,与那些阴影混在一起后,再也辨别不出。
关上窗户,自知眼前一切虚妄构筑的真是内充满了虚无的气息,我将永远无法触及所谓真切的真实,但无所谓了,我现在需要休息,意义再怎么渴求,都不敌当下的体感。
铁簧床比看上去干躺着舒服得多,斑驳的天花板黄得泛透了回忆。
在这深蓝之中,这片宛若汐虹的房间足以令所有旅人安安稳稳地躺下歇息,在这片游离的迷幻梦魇中安稳睡去,让精神空灵,让躯体渐息,让世界就此逆熵着沉寂。
你需要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