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蟠龙柱在烛火下投出扭曲的影子,陈恪拇指着盛庸密信的边缘,羊皮纸的毛边刺得指腹发疼。
殿外的更漏刚敲过五下,他听见廊下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胡濙到了。
"大人。"胡濙掀帘而入,玄色首裰还沾着未掸尽的尘土,眉峰上凝着层薄汗,显然是从顺天府衙一路狂奔而来。
他目光扫过陈恪案头的密信,喉结动了动,"可是北边有信?"
"居庸关拿下来了。"陈恪将信纸推过去,指尖点在"燕王府暗纹"处,"但今日召你来,是为东南的事。"他抽出另一卷明黄封套的密折,封泥上"浙江都司"的印鉴还带着潮气,"赵九龄的卫所,该动了。"
胡濙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接过密折翻开,前半页是林守仁的盐场巡查记录,后半页夹着张模糊的海图,标注着"乍浦港未报关船只"。"大人是要......"
"卫所改制的第一刀,必须见血。"陈恪起身走向窗边,月光透过糊着米纸的窗棂洒在他肩头,"赵九龄勾结豪商走私盐铁,吃空额军粮,这些都只是引子。
我要的是他私调卫所兵丁,为藩王输送军械的实证。"
殿门再次被推开,林守仁裹着一身海盐的腥气挤进来。
这个晒得黝黑的巡检双手还沾着湿泥,显然是刚从盐滩上赶回来:"大人,小的把这个月靠岸的船都记在本子上了——"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打开是本被海水浸得发皱的竹纸册子,"您瞧,初九、十五、廿三这三晚,都有挂着福船旗号的商船靠岸,可海关簿子上连个影子都没......"
"好。"陈恪打断他,指尖叩了叩胡濙手里的密折,"胡大人扮作北地药材商人,明日启程去杭州。
魏思远不是在赵九龄的亲家周大郎手下当账房么?
你设法和他接上头。"他转向林守仁,"你继续巡查盐场,但记船的时候得更仔细些——船帆的颜色、桅杆的根数,甚至水手的口音,都给我记下来。"
胡濙突然按住陈恪的手腕:"大人可知赵九龄上月刚调了三百亲卫去乍浦码头?
魏思远说那些人夜里总往船舱里搬铁箱,用苫布盖得严严实实......"
"铁箱。"陈恪重复这两个字,前世读到的《明会典》突然在脑海里翻涌——洪武年间严禁私造军器,可卫所军匠的炉炭、铁料都是按人头配给的,"若那些铁箱里装的是甲片、箭簇......"他猛地攥紧拳头,"胡濙,你到杭州后,让魏思远想办法混进赵九龄的夜宴。
他不是总爱请那些盐枭、海商吃花酒么?
趁他醉了,去书房翻账册。"
"诺。"胡濙低头应下,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的玉牌——那是陈恪去年送他的,刻着"慎密"二字。
三日后的杭州城,胡濙蹲在"福来茶馆"二楼雅间,看着楼下穿月白杭绸的账房先生正往茶盏里续水。
魏思远的小拇指微微蜷起,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他放下茶碗,茶盖在瓷面上磕出"嗒嗒"两声——是"安全"。
"东家这两日总往码头跑。"魏思远压低声音,茶雾模糊了他的眉眼,"前日夜里我帮着算账,看见有笔五千两的银子汇去了北平。
账本上写的是'药材款',可您知道的,赵大人哪懂什么药材?"他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这是我抄的部分账册,还有......"他突然顿住,目光扫过楼下街道——两个提刀的卫所兵正往茶馆方向张望。
胡濙端起茶盏抿了口,喉间泛起苦涩的陈茶味。
他将油纸包塞进靴筒,指尖在桌沿敲了三下——"结束"。
待魏思远低头收拾茶盘时,他己掀帘下楼,混进了街角卖桂花糖的摊贩群里。
同一时刻,百里外的海盐场。
林守仁蹲在晒盐池边,装作检查盐堆,眼角余光却锁着三里外的码头。
涨潮的声音裹着铁器碰撞的脆响传来,他摸出怀里的炭笔,在竹册上飞快记录:"八月廿七,丑时三刻,福船三艘靠岸,船号'兴和''顺昌''安海';搬运物:铁箱(约百个),着卫所兵丁服饰者五十人......"
夜更深时,赵府的后墙翻进道黑影。
魏思远贴着墙根挪到西厢房,窗纸透出昏黄的光——赵九龄还在和几个豪商吃酒,猜拳声混着骰子响传出来。
他摸出怀里的铜钥匙,那是赵九龄宠妾的贴身丫鬟偷给他的。
门闩"咔嗒"一声开了,他借着月光扫过书案:账本堆得老高,最上面一本的封皮写着"海贸往来"。
手刚触到账本,窗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魏思远迅速闪进雕花屏风后,听见两个家丁的对话:"老爷说那批铁料得赶紧运走,再被巡检查到......""嘘!
没看见账房先生在么?"
等脚步声远去,魏思远的后背己被冷汗浸透。
他翻开账本,密密麻麻的数字让他瞳孔骤缩——三月到七月,竟有十七笔"木材款"汇往北平,总额超过十万两。
更下面的暗格里,他摸到个檀木匣子,打开是份"浙江卫所三年轮调名单",可他分明记得,赵九龄上个月刚把最精锐的前营调去了沿海。
"假的。"他喃喃自语,手指在名单末尾的"都指挥使赵九龄"印鉴上重重一按,"这些人根本没调防,都被他派去运私货了......"
天快亮时,胡濙在驿站后巷接过魏思远的包裹。
晨雾里,他掀开油布一角,看见账册上的朱批和暗格名单,喉结动了动:"立刻送回京城。"他转头对跟来的锦衣卫暗卫道,"骑最快的马,绕开官道,走山路。"
暗卫翻身上马的瞬间,胡濙突然听见街角传来铜锣响——"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他望着马队消失在晨雾中,又摸了摸怀里的密信,那是魏思远临走前塞给他的:"赵大人今日晨起摔了茶盏,说总觉得有人盯着。"
京城的文渊阁里,陈恪正在校改《大明律·军律》的修订稿。
窗外的银杏叶沙沙作响,小宦官捧着个朱漆木匣匆匆进来:"大人,杭州急信。"
他撕开火漆,信纸上魏思远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蘸着血写的:"赵九龄察觉异常,己锁了书房,召集亲信在演武厅议事。"
陈恪的指尖在"演武厅"三个字上顿住,突然想起赵九龄卫所的位置——正卡在江南运往北平的漕运要道上。
他将信纸揉成一团,又慢慢展开抚平,对着窗外的暮色低笑一声:"来得好。"
殿外的更漏敲响子时三刻,他对着案头的《诸司职掌》勾下一笔,墨迹晕开,将"浙江都司"西个字染成深褐。
小宦官捧着建文帝的晚膳进来时,正看见他对着烛火整理朝服,腰间的玉带扣在火光里泛着冷光:"去乾清宫,就说臣陈恪求见陛下,有江南军务要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