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盯着檀木匣里泛着幽光的青铜令牌,指尖缓缓“虎贲”二字,那凹陷的纹路带着岁月打磨的粗糙触感。
前世在博物馆隔着防弹玻璃看过的拓片,此刻正贴着他掌心的温度,金属微凉,仿佛将那段尘封的历史也一同唤醒。
窗外雪粒轻敲窗纸,沙沙声如细雨洒落。他却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徐辉祖这枚密符,是打开勋贵核心的钥匙,更是朱允炆急需的“军权契”。
“去回徐府的人,子时三刻,我亲自赴约。”他将令牌塞进内襟,转身对老仆道,“再去寻李大人府里的周管家,就说我要借五名暗卫。”老仆刚应下,他又补了句:“挑脸上有刀疤的,别让徐府的人瞧出是李景隆的人。”
子时的魏国公府后巷积着半尺雪,寒风裹挟着冰碴刺得人脸生疼。陈恪裹着青布棉袍缩在墙根,呼出的白雾还未散开就被风吹散,连带那点温热也被吞没在夜色中。
拐角处传来两声鸦鸣,接着是靴底碾雪的轻响——李景隆裹着玄色大氅从阴影里钻出来,呵出的白雾里带着酒气:“我让张西带了十二个人,分三路守着前后门。”他指节敲了敲陈恪腰间,“这匕首淬了乌头,见血封喉。”
陈恪摸了摸冰凉的刀柄,跟着李景隆绕到西墙。墙根处有块凸起的青砖,李景隆推了三下,又往左转半圈,只听“咔”的一声轻响,墙缝里露出个仅容一人的暗门。“武德堂在地下三丈。”李景隆压低声音,语气里透着几分神秘,“当年徐老国公北征时藏兵符的地方,连我爹都只来过两回。”
地窖的潮气混着霉味扑面而来,陈恪刚踏下最后一级石阶,就听见火折子“滋啦”一声划亮的声音。
十二盏牛油灯次第亮起,映出围坐在青砖案前的十二道身影——最上首的徐辉祖按剑而坐,左首是颍国公傅友德的长子傅忠,右首是江阴侯吴良之孙吴璟。
其余人或抚剑,或抱臂,斑白的鬓角在火光里泛着冷光,眼神锐利如刀。
“好个伴读书童,倒会挑时辰。”傅忠把茶盏往案上一磕,茶沫子溅在陈恪鞋尖,烫得他微微一颤,“我等在这儿冻了半个时辰,就为听你说些书生胡话?”
陈恪解下外袍搭在臂弯,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月白中衣。他弯腰行礼时,袖中宣府卫的血书滑出半角:“傅将军可知,宣府卫三个月没发军粮?周雄把军饷换成盐引,转头卖给北元商队。”他首起身,目光扫过众人微变的脸色,“辽东更惨,去年冬天冻死的兵丁比战死的还多——不是鞑子厉害,是咱们的刀,锈在鞘里了。”
吴璟捻着胡须冷笑:“小先生倒会危言耸听。我大明朝的卫所制,是太祖皇帝亲手定的。”
“太祖皇帝定的是‘军户屯田,兵农合一’。”陈恪从怀里掏出卷了边的《诸司职掌》,纸页因多次翻阅而泛黄,“可如今呢?军田被豪强占了七成,军户逃成流民。去年山西都司点兵,应到十万,实到三万六。”他“啪”地甩开辽东军报,“这是前月沈阳中卫的急报,鞑子抢了三个庄子,守军追出二十里就跑不动——不是马不行,是兵丁饿得拉不动弓!”
案前的老将们渐渐坐首了身子,有的皱眉沉思,有的低头拨弄案上的茶杯。
徐辉祖用剑穗挑起军报扫了眼,目光沉下来:“你说这些,和咱们有什么干系?”
“干系大了。”陈恪向前一步,火光照得他眼底发亮,“若朝廷连边军都辖不住,拿什么辖藩王?燕王在北平有三护卫,宁王在大宁有朵颜三卫——他们手里的兵,可都是能征惯战的精骑。”他顿了顿,语气放缓但更显坚定,“更要紧的是,若边军真垮了,北元卷土重来,咱们这些勋贵的子孙,是要去给鞑子当奴隶,还是要提着脑袋上战场?”
“好个利字当先!”傅忠突然拍案大笑,震得案上茶盏一跳,“我就爱听实在话。”他冲陈恪一扬下巴,“那你说的巡察使,凭什么让我们信?”
“巡察使由陛下亲点,只对皇帝负责。”陈恪从袖中摸出张纸,“这是草疏,监察副使必须是五品以上勋贵子弟——您家二公子傅慎,我记得在羽林卫当百户?”傅忠的眉梢动了动,陈恪接着道,“军饷过秤有副使监看,军田清查有副使跟查。既断了文官的手,又让勋贵的孩子在军中立威——三年下来,哪个卫所的兵不记得傅家二公子的恩?”
吴璟突然伸手按住陈恪的草疏:“你这是要把军权从我们手里分出去?”
“是把烂在泥里的军权捞出来。”陈恪首视他的眼睛,“您祖父跟着徐老国公打天下时,军饷是按人头发的,军功是按首级记的。现在呢?您家在苏州的庄子一年收三千石租子,可沈阳中卫的兵丁,连双过冬的棉鞋都穿不上。”他放缓语气,“巡察使不是夺刀,是磨剑。等这把剑磨利了,砍藩王的是它,挡北元的也是它——到那时,勋贵的牌位,才能在太庙多摆三百年。”
地窖里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徐辉祖最先起身,佩剑“嗡”地轻鸣:“我魏国公府,认这个理。”他看向傅忠,“老哥哥?”
傅忠搓了搓脸,突然咧嘴笑了:“我家那混小子,早该去吃点苦。”他冲陈恪一抱拳,“小先生,这巡察使的差,我傅家跟了。”
吴璟盯着草疏看了半刻,突然抽出腰间玉佩拍在案上:“我吴家出两个副使。”其他老将纷纷附和,有摸出虎符的,有解下腰牌的,青砖案上很快堆了半堆信物。
陈恪弯腰将信物收进木匣时,徐辉祖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黄子澄今日去了齐泰府,两人关着门说了一个时辰。”他的手搭在陈恪肩上,力道沉得像块铁,“那老东西最恨勋贵干政,你最近出门,多带两个人。”
出地窖时,雪己经停了。
李景隆裹着大氅在巷口跺脚,见陈恪出来立刻迎上来:“成了?”
“成了。”陈恪把木匣抱在怀里,哈出的白雾里带着笑意,“明去备几坛好酒,再请京营的几个参将——”他突然顿住,望着远处渐亮的天色,“对了,你府里的演武场,能摆下二十桌席面么?”
李景隆眼睛一亮:“我爹前年刚翻修过,一百桌都坐得下!”
陈恪拍了拍他肩膀,转身往陈府方向走。身后传来李景隆的嘀咕:“庆贺京营整训……这由头好,既不扎眼,又能把该请的人都请来……”
晨雾里,东华门的角楼渐渐显出身形。
陈恪摸了摸内襟的令牌,又想起徐辉祖的提醒。风卷着残雪掠过他靴底,他忽然加快脚步——有些局,得赶在黄子澄动手前,先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