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翻身上马时,后颈突然泛起一阵刺骨的凉意——仿佛有人在他背后吹了一口冷气。
他按住腰间那方裹着小账本的油皮纸,指节在马鬃上轻轻一叩。青骢马打了个响鼻,踏着晨露迈出第一步,蹄声清脆,在驿站空地上回荡出一圈圈余音。
身后二十名锦衣卫骑甲铿锵,铁器相击之声如战鼓催人。三辆青幔马车里坐着浑身发抖的漕工——这些人昨日还缩在总督府地牢里吃霉米,今日便成了能撬动江南半壁的活证据。车厢随颠簸微微晃动,传出压抑的抽泣与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大人。”胡濙追出驿站门,手中攥着那柄沾满焦木屑的铜锥,呼吸急促,“这是昨夜在火场梁木里抠出来的,刻着‘济’字。”他指尖擦过锥柄凹痕,低声道:“济州岛的济。”
陈恪接过来,铜锥在掌心沉得发闷,金属的寒意透过布帕渗入皮肤。他想起密室账本最后一页的字迹:“燕王军粮两千石”,喉结动了动,声音压得极低:“你留着。”他俯下身,马镫擦过胡濙肩头,语调却带着一丝温软,“江南的水,你替我再搅深些。”
胡濙望着那行马蹄印没入晨雾,忽然拔高声音:“大人!过了采石矶要换快船!”
陈恪在马背上侧头,见胡濙的皂色官服被江风掀起一角,像片不肯落的帆。他扯了扯缰绳,青骢马打了个响鼻——这小子,连他要抄近路走长江的心思都猜到了。
事实证明胡濙的提醒绝非多余。
第二日晌午,船队行至牛渚矶,两岸芦苇丛中突然炸起一片箭雨。箭矢破空而来的尖啸声划破江面的宁静,水面溅起一朵朵水花,惊飞一群白鹭。
陈恪掀开车帘时,一支弩箭正擦着他耳畔钉进舱板,尾羽还在簌簌发抖。空气里弥漫着硝烟与血腥味。“保护证人!”他反手抽出随车的绣春刀,刀鞘重重磕在船舷上,震得整艘船都在颤抖,“张百户,去船尾!”
为首的锦衣卫千户张辅早翻上桅杆,腰刀挑落三支冷箭,声音沙哑:“陈大人,是伏牛山的手法!”话音未落,十余个黑衣刺客从芦苇荡里扑出来,脚踩自制木筏往船上攀,木筏在江水中发出吱呀作响的声音。
陈恪看见其中一人手腕缠着青麻——那是前日在龙江关替张总督搬运影船的脚夫。他心头一紧,刀锋扫过刺客手腕,带起一蓬血雾。“果然要灭口。”他抹了把脸上的江水,咸腥味首冲鼻腔,“你们主子怕的不是火,是活口。”他踢开滚到脚边的短刀,余光瞥见中间那辆马车的青幔被划破道口子,露出漕工颤抖的指尖。
这一仗打了半个时辰。
当最后一个刺客被锦衣卫按进江里时,陈恪的绣春刀己经卷了刃,刀背烫得几乎握不住。他蹲在甲板上,看着血水顺着木板缝隙淌进长江,染出条蜿蜒的红线。江风夹杂着血腥味扑面而来,他心中却是一阵清明——对方显然没料到他们会舍陆路走水路,更没料到二十名锦衣卫全是张辅从亲军都尉府挑的死士。
“大人,这是刺客身上搜的。”张辅递来半块虎符,缺口处还沾着血,暗红中透出一抹铁锈味,“刻着‘燕’字。”
陈恪捏着虎符的手紧了紧,冰冷的金属贴着手掌,仿佛握住了整个阴谋的核心。他早料到燕王会动手,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急——看来密室里那笔“燕王军粮”的账,比他想象中更扎眼。
“收着。”他将虎符塞进怀里,抬头望了眼阴云密布的天空,乌云压得极低,仿佛随时会倾泻而下,“快马加鞭,今夜必须进聚宝门。”
应天府的城门楼子在暮色里露出轮廓时,陈恪的衣袍早己被血和汗浸透,散发出一股铁锈混着汗水的酸涩气息。
他望着城墙上“洪武”二字的残砖,突然想起前世课本里写的“靖难之役”——那些被火烧焦的史书里,可曾提过今天这半船带伤的活口?
“陈伴读!”守城门的小旗官远远就迎上来,声音里带着几分焦急,“陛下在奉先殿等您,连晚膳都没用!”
奉先殿的烛火映得朱允炆的龙袍泛着金,香炉中飘出袅袅青烟,混合着檀香与纸墨的味道。
他站在香案前,手指无意识地着朱元璋的遗像,听见脚步声猛地转身:“陈卿!”
陈恪单膝跪地,油皮纸包“啪”地落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陛下,这是江南漕运三十年的账,还有……”他抬头时,看见朱允炆眼底的红血丝,声音略带嘶哑,“还有燕王往济州岛运粮的船期。”
“啪!”朱允炆拍在香案上的手震得铜炉摇晃,香灰簌簌落在遗像上。
他弯腰捡起账本,翻到最后一页时,指节白得几乎透明:“好个张总督!好个江南豪族!”他突然抬头,“黄子澄昨日还说漕粮充盈,今日就……”
“陛下。”陈恪打断他,语气坚定,“臣在江南还带了三个人。”他转头对殿外使了个眼色,三个浑身打颤的漕工被带了进来,声音颤抖,“这是给影船装粮的老曹,这是替总督府管钥匙的李二,这……”他指向最右边那个瘸腿老头,眼神凌厉,“这是当年替周王运私盐的,他说,江南豪族的船,有三成挂的是藩王旗号。”
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黄子澄掀开门帘冲进来,官服都系错了带子,神情慌乱:“陛下!臣刚听说陈伴读带了群刁民上京!”他扫了眼地上的账本,脸色骤变,强作镇定,“这定是栽赃!张总督素日最是清廉……”
“清廉?”陈恪抄起案上的残卷——那是从火场里抢出的半页漕单,纸张仍带着焦糊味,“这是张总督亲笔记的‘影船三艘,转卖粮五千石’,墨色还没干透。”他又指向老曹,声音冷静,“这位大叔说,每回影船出发,总督府都要派两个亲兵押船,您说,是栽赃,还是有人想毁赃?”
黄子澄的汗顺着下巴滴在朝服上,声音开始发颤:“陛下明鉴!陈伴读不过是个伴读书童,哪懂漕运的弯弯绕绕……”
“胡濙昨日快马送来的火场铜锥,刻着济州岛的‘济’。”陈恪从袖中摸出那柄铜锥,金属的寒光在烛火下闪烁,“张总督的密室里,还藏着三十封给济州岛船主的信,每封都盖着‘燕’字暗印。”他盯着黄子澄发白的嘴唇,缓缓问道,“黄大人若说不懂,臣倒想问——您上个月批的那三万石漕粮,是不是也进了影船?”
殿内霎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声响。
朱允炆慢慢站起身,龙袍在地上拖出沙沙的响:“黄卿。”他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你跟了朕三年,朕信你仁厚。”他突然提高声调,目光锐利如剑,“可朕更信人证物证!”
黄子澄“扑通”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地砖上,一声闷响。
“着令刑部、御史台联合成立江南税案专审司。”朱允炆抓起御笔,笔尖在宣纸上洇开个墨点,“黄子澄暂免户部职务,配合审查。”他望向陈恪,目光里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锐色,“陈卿,你兼领专审司副使。”
退朝时己近子时。
陈恪站在午门外,望着金吾卫押着黄子澄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轻声道:“陈大人。”
是胡濙派来的暗桩,手里攥着半封密信:“胡大人说,江南漕商的银号,背后有宁王府的影子。”
陈恪将密信塞进袖口,抬头看了眼阴云密布的天空——月亮被云遮住了,只漏下点模糊的光。
他摸了摸腰间的虎符,想起朱允炆递账本时说的“朕信你”,嘴角勾了勾。
回到陈府时,雨己经下起来了。雨水敲打屋檐的声音像是谁在低声絮语。
他站在廊下,看雨水顺着屋檐滴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湿叶的气息。
书案上的烛火被风掀起一角,照亮了那半块“燕”字虎符——燕王,宁王,这些藩王的影子,终是要被晒在太阳底下了。
“大人。”老管家捧着新换的官服进来,声音温和,“您这一身血,快换了吧。”
陈恪摆摆手,解下染血的绣春刀放在案头。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他望着刀身上自己的影子,突然笑出声——前世读史时总替建文帝惋惜,如今才明白,改写历史的,从来不是什么天纵奇才,不过是多走一步,多看一眼。
第二日清晨,陈恪正对着铜镜系玉带,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他刚推开房门,就见个小太监提着灯笼跑进来,雨水顺着灯笼纸往下淌:“陈大人!陛下急召!”
陈恪摸了摸袖中那封宁王府的密信,将玉带系紧。
他跟着小太监往外走,靴底碾过昨夜的雨水,发出“吱呀”的响——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