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濙的声音像一根细针,扎破了陈恪掌心里的热茶气。
他正捏着茶盏,青瓷边沿还沾着半片茉莉花瓣——是今早朱允炆赐的雨前龙井。茶香幽微,带着一丝甜润,仿佛还能嗅到皇宫御园清晨露水的气息。此刻茶水泼在案上,洇湿了半张未写完的田籍核查章程。“影船?”他重复这两个字,指节叩了叩桌案,木纹震动,发出沉闷的回响,“空载报满载,税粮中途倒卖。”
胡濙喉结动了动。
他昨晚审了那漕工整整一夜,眼下还泛着青黑,袖口沾着草屑,是蹲在大牢草堆里熬出来的。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一跳,照亮他眼下的疲倦。“那老东西嘴硬得很,”他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纸团,展开是歪歪扭扭的船号,墨迹有些晕开,像是被汗水浸过,“后来拿了半块炊饼哄,才说影船每月十五过龙江关。船帆是新染的靛青,桅杆第三根绑着红布——”
陈恪突然站起,椅腿在青砖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像是某种警铃骤然响起。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风卷着夜色扑进屋内,他望着檐角铜铃被风撞得摇晃,叮当声清冷而遥远,想起三天前在偏殿里朱允炆摔碎的茶盏。那些被贪墨的赈灾粮,那些冻死在苏州城外的老弱,原来都顺着这条影船,流进了豪族的粮仓、海商的货舱。
“今夜十五。”他抓起案头的青布短打,粗麻料子刺得手背发痒——这是今早让李景隆从码头弄来的漕工旧衣,粗糙的纤维蹭着皮肤,有种难言的不适感,“带两盏防风灯,换身行头跟我去龙江关。”
胡濙的手指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别着把削尖的竹片,是他连夜磨的防身家伙,边缘还留有木刺。他握紧时,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大人,太冒险了。”他声音发紧,像是喉咙里压着一块冰,“漕仓守卫每更换班,暗桩说不定——”
“所以要赶在换班前摸进去。”陈恪己经套上短打,束发的玉簪换成了根木簪,发丝垂落遮住眉骨,整个人顿时像个普通的短工。他低声叮嘱:“你我扮作卸粮的短工,扛着麻包混进去。记住,少说话,多听。”
月上柳梢时,龙江关的灯火像撒了把碎金在江面上,波光粼粼中映出点点火光,如同星河坠入人间。陈恪扛着空麻包,肩头被粗绳勒得发红,隐隐作痛,混在七八个漕工里往码头走。胡濙跟在他身后,装成个生手,踉跄着踩了陈恪的鞋跟:“对不住对不住。”声音哑得像破锣,还带着几分紧张的颤抖。
守闸的兵丁举着火把照过来,火光照亮他脸上斑驳的汗渍和尘土。陈恪垂低脸,让阴影遮住眉眼。他闻见兵丁身上的酒气——是本地烧刀子,混着铁锈味,应该是刚擦过刀。
“哪船的?”兵丁用刀尖挑了挑麻包,金属摩擦布料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装的啥?”
“永盛号的。”陈恪压着嗓子,故意带点江北口音,声音低哑,“卸完粮的空包,送回栈房。”他摸出半吊钱,塞进军装口袋,铜钱相碰,发出轻微的脆响,“兄弟辛苦,买碗热汤喝。”
兵丁的刀尖缩了回去。
陈恪听见他数钱的声响,指节在铜子上敲了两下:“滚吧。”
码头上堆着如山的粮包,月光下泛着银白,像一层薄霜覆盖其上。陈恪余光扫过桅杆,第三根——红布在风里翻卷,像滴血,刺目而诡异。他冲胡濙使了个眼色,两人扛着空麻包绕到船尾,船身吃水线比寻常货船浅了半尺——果然是空的。
胡濙摸出随身带的铜锥,轻轻敲了敲船板。“咚”的闷响里,陈恪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接过铜锥,沿着缝隙撬动,朽木裂开的瞬间,霉味混着墨香涌出来——夹层里码着整整齐齐的账本,封皮上沾着暗褐色的渍,像是血。
“这些是...”胡濙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他翻开一本,墨迹未干的字刺得人眼疼:“三月十五,永盛号报粮三千石,实卸八百石,余两千二百石转卖海商王九,分润陆家、沈家各三百石...”
江风突然大了,呼啸着掠过甲板,带来潮湿的咸腥味。
陈恪听见木屐叩在青石板上的声响,由远及近。脚步声凌乱却急促。“谁在那!”巡夜的铜锣“当”地响了一声,火把的光刺破黑暗,照见两人半蹲在船尾。
胡濙的手死死攥住账本,指节发白。
陈恪脑子转得比火把还快——他看见巡兵腰间的腰牌,是应天府卫的,不是漕运私兵。“我们是户部派来的巡查使!”他猛地站起身,麻包“哗啦”掉在地上,尘土飞扬,“奉圣谕查漕粮贪墨,你们敢阻?”
巡兵的脚步顿住了。
为首的小旗官举着火把凑近,陈恪的脸在火光里忽明忽暗。
“巡查使?”小旗官嗤笑一声,嘴角扬起一抹讥讽,“老子守了十年龙江关,没见过穿短打的钦差。”他挥了挥手,“拿下!”
胡濙抄起铜锥就要冲,陈恪却摸出火折子,“刺啦”一声引燃了船板上的油布。火舌舔着帆绳,“噼啪”作响,火星子溅到巡兵脸上。
“走!”他拽着胡濙往船下跳,江水“哗啦”漫过小腿,冷得人打颤,像是千万根针扎在皮肤上。
首到听不见人声,胡濙才扶着芦苇喘气:“大人,账本...”
“烧了更好。”陈恪抹了把脸上的水,湿漉漉的水珠顺着手腕滑下,“他们要毁证据,我们偏要让他们急——急了才会露马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