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濙的马蹄声撞碎晨雾时,陈恪正对着案头新批的地契出神。
青竹帘被风掀起半幅,他听见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抬眼便见胡濙掀帘而入,月白首裰下摆沾着泥点,额角细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手里还攥着半湿的油布包。空气中夹杂着一丝潮湿泥土与汗水混合的气息,让书房顿时多了几分躁动。
"伴读!"胡濙喉结滚动两下,将油布包往案上一放,声音略显沙哑,"扬州盐运司的老书吏熬了三夜,把近三年盐引底册翻了个遍——"他指尖戳着油布包,"前三个月发放量比往年同期少了两成,可市面上盐价涨了三成。
更蹊跷的是,码头上扛盐的脚夫说,夜里常有带篷的骡车往芦苇荡里去,天亮前又空车回来。"
陈恪的指节叩在油布包上,隔着粗布都能摸到里面叠着的盐引边角,纸张的边缘透过布料刺得指尖微微发痒。
前世课本里“国之大利,莫如盐铁”的批注突然在脑海里炸开,他瞳孔微缩,猛地撕开油布。
二十几张盐引散落在案上,暗黄的纸页泛着霉味,最上面一张的“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大印有些模糊,像是被水浸过又重新钤盖的。纸张粗糙的触感与隐约的霉味混在一起,令人心生疑窦。
"盐引少发,盐价反涨,说明市面上流通的盐不是官引出来的。"陈恪捏起一张盐引对着光,纸纹里隐约能看见重叠的痕迹,"有人在吃官引的空额,拿私盐当官盐卖。"他抬眼时目光如刀,"查,往深里查。
查这些私盐的源头,查是谁在给私盐开路。"
胡濙抹了把脸:"己经让扬州的线人盯着芦苇荡了,可那片水网交错......"
"不够。"陈恪打断他,手指重重敲在盐引上,"要查就查到根上。
你去准备身粗布短打,我要亲自去扬州码头走一趟。"
三日后的扬州码头,日头毒得能晒化柏油。热浪蒸腾中,海风裹挟着咸腥扑面而来,空气里弥漫着鱼腥、汗水与盐粒交织的味道。
陈恪裹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衫,斗笠压得低低的,跟着挑盐的脚夫往栈房走。脚下踩着潮湿的石板,鞋底发出黏腻的声响。
栈房后巷飘来鱼腥味,他正寻着陈大江的暗号,突然肩头一沉——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按了上来。
"外乡的?"声音粗哑,带着江风的咸涩。
陈恪抬头,看见个黑瘦汉子,左眼下方有道刀疤,正眯着右眼打量他,腰间短刀的刀柄磨得发亮,金属冷光在阳光下闪烁着危险的信号。
"在下陈三,做点盐巴小生意。"陈恪摸出块碎银递过去,声音平稳,"听说码头上陈大哥最会找便宜货,特来讨教。"
刀疤眼没接银子,拇指蹭了蹭短刀鞘:"便宜货?
官盐每引三十贯,私盐能压到二十。
可私盐......"他突然凑近,腐坏的鱼腥味裹着酒气扑来,"要掉脑袋的。"
陈恪不动声色,从怀里摸出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市舶司的银票,见票即兑五百贯。
陈大哥要是信不过我,这票子押你这儿。"
刀疤眼的瞳孔猛地一缩,手指轻轻划过银票上的朱印——那是泉州市舶司的防伪暗纹,做不得假。
他迅速把银票塞进怀里,扯了扯陈恪的袖子:"跟紧了。"
两人绕着码头走了小半个时辰,穿过堆满盐包的仓库,钻进片一人高的芦苇荡。
风过时芦苇沙沙作响,陈恪听见前面传来水声,转过弯便见条乌篷船泊在岸边,船尾坐着个戴银簪的妇人,正用铜烟杆敲着船舷。烟杆撞击木板的声音清脆,仿佛在试探他的耐心。
"五娘,这位陈三兄弟想谈点生意。"刀疤眼赔着笑,"说是能打通京里的路子。"
朱五娘抬眼扫过来,眼角细纹里藏着三分笑:"京里的路子?
我这儿的货可上不得台面。"她从船板下抽出个木匣,掀开盖,整整齐齐码着上百张盐引,最上面那张的官印竟是漕运总督衙门的旧章——陈恪记得,三年前漕运总督换印,旧章早该销毁了。
"五娘这是拿旧印当护身符?"陈恪指尖点着盐引,"新官印带暗纹,旧印没了官府背书,出了江南可就成废纸。"他顿了顿,"不过要是有京里的人给作保......"
朱五娘的烟杆停在半空,银簪在阳光下晃了晃:"作保?
怎么作保?"
"下个月十五,京里来的盐商要在杭州聚贤楼谈批大买卖。"陈恪压低声音,"要的是能过官检的盐引——五娘要是能凑够三千引,我保你每引多赚五贯。"
朱五娘盯着他看了半盏茶工夫,突然笑出声:"陈兄弟倒是会开价。
这样,三日后你带五千贯现银来,我让你见个人。"她把木匣推回船板下,"走罢,别让外人看见。"
陈恪跟着刀疤眼钻出芦苇荡时,后背己经被汗浸透。
他摸了摸袖中那半张伪造的盐引,嘴角勾起冷笑——漕运总督的旧印,分明是有人从库房里偷出来的。
能进库房的,不是盐运司的书吏,就是衙门里的差役......
"陈兄弟?"刀疤眼突然停下脚步,"五娘让我带句话,要是耍花样,扬子江的水够埋人。"
"陈大哥放心。"陈恪拍了拍他的肩,掌心传来的温度让他感受到对方的信任,"我要的是长久生意,不是一锤子买卖。"
回到客栈时,赵廷玉己经等在房里。
绣春刀搁在桌上,刀鞘上还沾着泥,显然是刚从城外赶回来。
"杭州那边有动静了。"赵廷玉扯下头巾,露出额角的青肿,"聚贤楼的掌柜说,明晚有批北边来的客人要包场。
我让人查了船票,带头的是沈府的账房先生周满,上个月刚去过北平。"
陈恪把盐引往桌上一丢:"沈怀瑾的人?
看来我的鱼饵够香。"他转身从暗格里取出封密信,"让胡濙把扬州盐运司近十年的旧档都调来,特别是换印那年的记录。
另外......"他盯着窗外渐沉的夕阳,光线映红了他的侧脸,"让兄弟们今晚把聚贤楼围了,别打草惊蛇。"
是夜,杭州聚贤楼的灯笼刚点亮,二楼雅间便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
赵廷玉踹门而入时,周满正攥着半块砚台要砸向缩在墙角的伙计,看见绣春刀的寒光,砚台“当啷”掉在地上。
"沈府的账房先生,不在苏州管账,倒来杭州谈盐引?"陈恪倚在门框上,手里捏着从周满怀里搜出的信,墨迹未干,"'盐引换铁器,十月十五前必达',这是写给谁的?"
周满的膝盖一软,瘫在地上:"我、我就是个跑腿的......沈老爷说北地缺盐,让我......"
"沈老爷?"陈恪蹲下来,指尖掐住他的下巴,"沈怀瑾掌控着江南七成盐引,私造官印,把官盐额度卖给私盐贩子,再拿私盐赚的钱买铁器送北地——这些,也是跑腿的该知道的?"
周满浑身发抖,额角的汗滴在青砖上:"是、是燕王府的人联系的沈老爷......说只要盐引不断,铁器管够......"
陈恪把信往火盆里一丢,橘红色的火苗舔着纸页,映得他眼底一片冷光:"沈怀瑾以为靠着燕王就能翻了天?"他站起身,对赵廷玉道,"把人押回南京,让三法司的人连夜审。"
更深露重时,陈恪站在客栈楼顶,望着远处江面的渔火。
风里飘来咸湿的潮气,他摸出怀里那张陈大江给的盐场地图,指尖停在“灶户村”的标记上——听说那里的盐工半夜会往芦苇荡运盐,可官册上记的却是“阴雨停晒”。
"陈兄弟。"身后传来脚步声,陈大江的声音带着几分犹豫,"五娘说明儿要去盐场看货,你......"
陈恪转身,月光落在他腰间的短刀上,泛着冷冽的光:"去。"他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低声道,"该去看看那些见不得光的盐,到底是怎么晒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