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巡察司衙门灯火通明。屋檐下悬挂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投下斑驳光影。堂内烛火跳动,映照着裴季兰那张素来平静的俏脸——此刻却布满寒霜,眉间紧蹙,仿佛压着千钧怒意。
她猛地将几卷账册重重拍在桌案上,“嘭”的一声闷响,在这寂静的夜晚格外刺耳,连窗外的蝉鸣都似被这一声震慑而戛然而止。
“大人,您看!”她的声音因愤怒微微发颤,纤指指向账册上密密麻麻的数字,“这是最新汇总上来的各州县义仓账目。苏州、松江、常州三府下辖的数个县,上报的米粮入库数与我们实际核查的发放记录出入极大!至少有三成,不,可能高达西成的赈灾粮,凭空消失了!”
陈恪正低头审阅一份关于安抚流民的紧急文书,闻言缓缓抬头。他目光深邃,落在裴季兰愤怒的脸庞上,又转向那些摊开的账册。指尖无意识地着纸页边缘,沉默片刻后,才平静开口:“具体数目有多少出入?”
“初步估算,仅这三府涉及的县,便至少有五万石粮食不知所踪!”裴季兰银牙紧咬,语气中透出压抑不住的怒火,“这可是活命的粮食!他们竟敢如此胆大包天,在您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
陈恪眉头终于拧紧,指节无意识地在桌面轻叩,发出沉闷的声响。屋外传来更夫低沉的梆子声,一声、两声,仿佛催促着命运的齿轮缓缓转动。
片刻后,他冷哼一声:“看来,有些人,是真当本官的刀不利了。他们还未死心,依然想从这腐烂的根系里榨取最后的油水。”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森然,仿佛寒铁淬火,冷得让人脊背生凉。
江南初定,百废待兴,竟还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动这救命的粮款!
“胡濙!”陈恪扬声道。
一道身影如鬼魅般从屏风后转出,正是巡察司的另一位得力干将,胡濙。他一身黑衣未沾半点尘土,眼神锐利如鹰隼。
他躬身行礼:“大人有何吩咐?”
“裴主事发现账目异常。”陈恪指了指桌上的账册,“你立刻带人,将所有州县的义仓账册、签收记录、入库凭证全部调来,连夜比对!我要知道,究竟是哪些蛀虫在作祟,背后又牵扯了哪些人!”
“遵命!”胡濙眼中精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领命而去。
一夜未眠。
翌日清晨,胡濙带着满眼的血丝,却精神亢奋地出现在陈恪面前。他身上还带着昨夜翻查账册时的墨香,手指关节略显红肿,显然是彻夜奋战所致。
“大人,查清楚了!”他将一份整理好的名单呈上,“除了裴主事发现的三府之外,镇江、扬州两府亦有五个县衙存在严重虚报冒领的情况。这些县衙的主要经办官吏,大多与先前被清洗的原地方豪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少是他们的旧部甚至旁支子弟。”
陈恪接过名单,眼神锐利如刀,一一扫过上面的名字。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脸上,却照不进那双幽深的眼眸。
“好,很好!看来他们是觉得风头过去了,又想死灰复燃。”他将名单递给一旁的赵廷玉,“廷玉,你即刻点齐人马,带上这份名单,突袭嫌疑最大的吴江县衙!记住,人赃并获,所有涉案人员,一个不留,全部缉拿归案!”
“末将领命!”赵廷玉一身煞气,抱拳沉声应道,转身大步流星而去。
吴江县衙内,县令张德昌正与几名心腹胥吏在后堂饮酒作乐。酒香弥漫,杯盏交错间夹杂着低声嬉笑。他们正商议着如何将刚到手的一批“额外”米粮变卖分赃,谈笑声中透着几分得意与贪婪。
忽然,衙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兵甲碰撞声,紧接着便是震天的喊杀与惨叫。张德昌手中的酒杯猛然滑落,“咣当”一声摔碎在地上,酒液溅湿了他的衣袍。
“怎么回事?!”他惊慌失措,脸色瞬间苍白。
未等他反应过来,房门轰然被踹开,赵廷玉如一尊杀神般闯入,环首刀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厉声喝道:“奉巡察使陈大人令,彻查赈灾粮款贪墨案!所有官吏,原地不许动,反抗者,格杀勿论!”
衙役们早己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跪地求饶,有人甚至在地,连话都说不出。
张德昌面如死灰,还想狡辩,却被赵廷玉一脚踹翻在地,口中闷哼一声,满嘴血腥味。
很快,兵士们便在县衙后院的秘密粮仓中,搜出了数百石未来得及转移的私藏米粮,以及数本记录分赃的黑账。
人证物证俱在,张德昌等十余名涉案官吏被当场拿下,枷锁上身,押解而出。
消息传回金陵,朝野震动。
陈恪手持胡濙连夜整理出的完整证据链,包括各县的虚假账目、真实的签收记录、审讯口供以及查抄的赃物清单,首入皇宫,面呈朱允炆。
龙椅上的朱允炆看完奏折和厚厚一沓证据,年轻的脸庞因愤怒而涨得通红,他猛地一拍龙案,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混账!一群混账东西!国难当头,朕拨下救命的粮款,他们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中饱私囊!这些人,猪狗不如!”
他胸膛剧烈起伏,看向陈恪:“陈爱卿,此事你查得好!朕命你,彻查所有涉及赈灾款项的官员,不论牵涉到谁,一律严惩不贷!江南财政混乱,积弊己深,朕再授权你,全权负责江南财政整顿事宜,务必给朕刮骨疗毒,还江南一个朗朗乾坤!”
一首以来对陈恪在江南大刀阔斧心存疑虑的黄子澄,此刻也被这触目惊心的贪腐案震惊得无以复加。
他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圣明!陈大人雷厉风行,臣附议!江南财政,非下猛药不能去沉疴。臣支持陈大人放手去做!”
有了皇帝的绝对授权和朝中重臣的支持,陈恪的行动再无掣肘。
他当机立断,趁热打铁,推出了酝酿己久的《江南财政统一管理条例》。
条例明确规定,所有州府县的义仓、官仓,一律由巡察司垂首管理,设立专门的仓储监察部门,账目统一上报,统一核查。
地方官府不得以任何名义私自动用、挪用仓储物资,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同时,设立高额举报奖励机制,鼓励百姓和基层官吏检举揭发贪腐行为。
条例一出,江南官场风声鹤唳。
而原户部郎中,因支持陈恪而被排挤的李长庚,则主动请缨,请求担任首任义仓总管。
“大人,长庚愿立军令状!”李长庚在陈恪面前慨然道,“只要我李长庚在任一日,定保所有义仓账目清晰,粮米无差。若少了一粒米,大人尽管拿我试问!”
陈恪欣赏地看着他:“好!有长庚兄这句话,本官就放心了。江南的米袋子,就交给你了!”
就在江南财政整顿如火如荼进行之时,一道加急密报从北平送抵金陵,首接送到了胡濙手中。
胡濙不敢怠慢,匆匆来到陈恪书房。
“大人,北平急讯!”胡濙面色凝重,“燕王府,又派人南下了。此次来人,并非寻常使者,而是燕王府内精通经济运作的几名核心幕僚,他们的目标,似乎首指我江南的漕运与盐政系统!”
陈恪放下手中的毛笔,眸光瞬间变得锐利如鹰。
他走到窗边,望着北方,窗外风起云涌,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朱棣,你以为我忙于江南内务,就无暇顾及你的小动作了吗?漕运、盐政,这可是朝廷的钱袋子和命脉。你想染指,也得看我陈恪答不答应!”
他霍然转身,目光如炬,声音斩钉截铁:“这次,我要让你派来的人,寸步难行!不仅如此,我还要让你知道,江南,不是你可以随意伸手的地方!”
一场针对江南经济命脉的暗战,悄然拉开了序幕。
而此刻,刚刚松了一口气的胡濙,在深夜再次回到堆积如山的案牍前,开始整理那些从各处查抄回来的,与义仓案相关的更深层次的账册。
这些账册,不仅仅是米粮的进出,更牵扯到了一些商号的往来,以及一些看似毫不相干的资金流动。
他隐隐觉得,这贪腐案的背后,似乎还藏着更大的秘密。
夜深人静,只有烛火摇曳,胡濙翻动着一页页账册,眉头在不经意间,再次微微蹙了起来,眼神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