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大挥动手中的马鞭,轻轻抽打在马背上,马车顿时加快了速度,向前疾驰而去。
钱小朵攥着马车帘的手微微发紧,青石板路上晃着碎金般的夕阳。
俞府朱漆大门上的铜环被叩得嗡嗡响。
两扇门吱呀裂开缝时,她先瞧见影壁墙下那丛开得正盛的七里香,花瓣簌簌落在穿月白棉袜的小丫头鞋面上——金红穗子扫过青砖,小丫头跑得飞快首奔向后面。
跨进门槛时,迎面是座雕刻着松鹤延年的紫檀屏风,转角处摆着青瓷鱼缸,几尾红鲤听见人声,尾巴拍得水面哗啦响。
穿墨绿夹袄的嬷嬷领着他们往后院走,游廊下挂着的鹦鹉突然扑棱翅膀:“少爷来了——”惊得廊柱上的蛛网都颤了颤。
俞沐白的祖母由两个丫鬟扶着坐在正座,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用支水头莹润的玉簪松松挽着,簪头那朵玉雕花被岁月磨得发暖,泛着温润的光。
她脸上的皱纹像晒干的橘皮,眼角堆叠着细密的纹路,笑起来时便成了层层叠叠的小山丘,浑浊的眼睛里浮着层薄雾般的泪影,却在看见俞沐白时突然亮起来,像烛火映着雪。
她穿着件半旧的月白棉袍,领口和袖口滚着深灰细边,许是坐得久了,腰背微微佝偻,露出后颈松弛的皮肉,却仍把腰板挺得笔首,手腕上两支银镯子随着抬手的动作轻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钱小朵跟着行礼时,瞥见祖母袖口露出的手腕瘦得像竹枝,却仍牢牢攥着俞沐白的手,指腹着他掌心的茧子,浑浊的眼睛里滚着泪:"让我瞧瞧,瘦了黑了......"
俞沐白的父亲端坐在东面的紫檀木椅上,身形板正如青松。方正的国字脸上,眉骨高耸如刀削,一双深目藏在下垂的眼睑下,不怒自威,眼角爬着几道冷硬的纹路,似是常年皱眉所致。
他留着整齐的八字胡,胡梢微微上翘,嘴唇抿成一道薄线,下颌线条硬朗,喉结随着说话轻轻滚动。
玄色衣服穿得笔挺,扣子粒粒扣得紧实,露出里面月白中衣的袖口,腕间戴着串深褐沉香手串。
他颧骨微微发红,眼底有沉沉暮色,在扫过俞沐白磨破的袖口时,眸光微颤,八字胡随着说话轻轻抖动:“人生在世,当以忠孝为先,你这次离家未免太过......”
话音未落,只听见俞沐白的母亲清了清嗓子,他抬头看了看她。
俞沐白的母亲斜倚在西面椅上,好似疲累无力,腰背抵着冰凉的紫檀木扶手,却浑然不觉。
她鬓边新添了几丝白发,像落在青瓷上的霜。眼角也有了细纹,眼睛里好似凝着水光。
她望着俞沐白的目光虚虚晃着,唇角却微微上扬,似悲似笑的弧度里掺着苦艾般的涩意——喜的是游子归巢,悲的是镜里朱颜改。
她忽的站了起来,起身去拂俞沐白肩头。触到他真实的体温时,喉间滚出声闷哑的笑,又迅速被哽咽截断,混着欢喜与酸涩,重重砸在两人之间的青砖上。
后院突然传来孩童笑闹声,六七个身影呼啦啦涌进来。二夫人带着几个孩子进来行了礼,扎羊角辫的堂妹就举着糖人往俞沐白怀里钻,堂弟拽着他腰带让看他的蝈蝈笼子,最淘的小堂弟竟扒着他膝盖往身上爬,一时热闹无比。
钱小朵看着这一屋子人,心有所感,缩在一边,尽量当个透明人。
满屋子都是暖融融的松香,混着祖母塞给俞沐白的桂花糖糕甜香,酿成一汪温柔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