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轿子被抬起的那一瞬间，安静感到有些紧张，却又有些熟悉，下意识地将一只手轻轻搭在低矮的护栏上，微微侧头看向前方那拥簇而来的人群。
在这一瞬间，仿佛她真的成为了神明的代言，俯瞰着那属于自己的信徒和子民。
熟悉、亲切，甚至有些自在。
让她都有点怀疑‘科学’了。
虽说超能力什么的本就不大科学，但终究还是可以用脑电波之类的原理来解释。
而这种感觉，又到底该如何解释呢？
难道就像村里老人们所相信的那样，这世界上真有什么神明，可以通过某种神秘的力量或者特殊的方式来帮助自己吗？
她一下子想了很多，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抬着轿子的壮年男人们，已经将她带到了人群中间。
人们就拥簇着她一块儿下山，在前头开道的，则是三位神将。
他们‘哼哼哈哈’地喊着什么，摆出夸张的动作，仿佛要驱散一些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
走在正中间的杀将甚至还会喷火，炙热的火焰冲天而起，还真有那么几分像样。
长长的斜坡上锣鼓喧天，嘹亮的唢呐声刺破了清晨的云雾，连带着阳光都变得清亮起来。
二姑姑告诉过她，坐在轿子上的时候，不能有太大的动作，但是可以慢慢的动，比如微微侧身，慢慢转头之类的。
她尝试着慢慢地将脑袋往旁边多扭了一点，就看到自己父母正走在不远处的人群里，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母亲抬起头来，笑着轻轻挥了挥手。
安静倒是想笑着回应一下的，但作为安海大神，不能表现出明显的情绪波动，所以只是面无表情地注视了一会儿，直到正在和别人聊天的父亲也看向自己时，才微微挪开了视线。
虽然是下山，但轿子却并不算颠簸，走在前面的大伯带头将一句话来回重复的喊，而拥簇着的人群也跟着一块儿重复。
“安海大神在上，护佑人间风调雨顺、万事平安！”
老人一般都是用方言跟着喊，年轻人一般都是用普通话说——而且后者都是说个几遍就腻了，只是跟在一旁嬉笑着凑热闹。
祭神大会，其实也没有那么严肃，很多年轻人都是把这当做春游来玩的。
这倒也正常，毕竟安海大神本身也是一位和凡人十分亲近的神。
并不像那些在世间有着普遍信仰的神佛那样高高在上。
当地的传说里，也有很多关于她下凡来到人间的故事，但最近的一次，也得追溯到民国时期了。
——似乎相机什么的普及了之后，神仙就不爱下凡了。
小渔村不大，但开枝散叶的出去那么多人，今年一口气全回来了，人还真不少。
下了山坡后，却依旧不停，继续抬着安静往前，更多人的欢呼声加入进来，在这狭长的山谷小路中回荡。
“妈妈，今年的神明代言真漂亮！”
“今年的衣服也好看。”
“今年是谁当的？”
“听说是俞家老十二的女儿。”
“我怎么听说是儿子呢？”
“这么漂亮，哪可能是儿子啊。”
“也是，之前虽然有长得清秀的小伙子，不过确实都没有那么完美的……”
“我怎么记得俞家老十二没有女儿啊？”
“可能是后来生的呗！你和他家很熟啊？”
“也不熟……就听说好像是当官的。”
“小官，没多厉害。”
“那也比我们强多了。”
人们的议论声传入安静的耳朵里，平常她对这些亲戚间的八卦肯定不感兴趣，但现在却听得津津有味。
“妈妈，巫婆姐姐看我了！”
“那不是巫婆，你要喊也最多是喊神女……”
“神女姐姐笑了！！”
那是个四五岁的小屁孩，说话还含糊不清呢，倒是人小鬼大的，让安静差点没绷住，好在她努力忍住了——所以只是微微扬起了嘴角。
也有老人走近了一些，嘴里念诵着关于安海大神的好话——什么一尘不染、宽容大度、海纳百川，甚至有人连‘举世无敌’都喊出来了，这是安静最接近表情管理失控的一次。
直接喊她为安海大神其实也可以，因为现在就相当于安海大神用安静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用安静的耳朵来倾听这个世界，说给她，就相当于是说给了安海大神。
“安海大神在上，保佑我孙子能考个好大学……”
“安海大神在上，保佑我今年做生意能发财……”
“安海大神在上，希望我老婆今年能生个儿子……”
“安海大神在上，我家已经有两个儿子了，今年想要个女儿……”
大家的愿望，其实都是很朴实的。
说起来甚至有些俗。
但安静却觉得心情很平和——大抵是因为，这才是众生最真实的样貌吧。
她时不时就朝人群投去视线，若是有谁和她的双眼对上了，就会欣喜而慌张地挪开。
在这一点上，不仅老一辈的人如此，就连年轻人都是如此——他们嘴上说着不信这些，但心里好像还是有那么一点信的。
“哇噻，刚才小静的眼神吓了我一跳。”俞明仙回过头去，压低了声音。
“怎么了？”俞明水疑惑地挑了挑眉头。
“反正就是和平时不一样了，嗯……就像神像一样！”
“比神像灵动多了吧，虽然还是挺有神的感觉的。”莫如虎咂了咂嘴。
“哥，明年你来试试吧？”
“我可不要啊！”
“哥~求求你了嘛~想看你穿裙子~”
“我靠，你找阿虎去！”
“找我干嘛？”
“也是哦，阿虎比你还清秀。”
“我擦，快跑，女魔头出山了！”
俩人慌不择路，跑到了喷火的杀将前面，差点把二人的头发给点着了。
旁边的止将接过别人递来的灭火器后又递了回去，像是没事人似的继续跟着杀将。
或许，这就是他们二位的现实作用……
……
（二）
一路走到小岛的尽头，这里就是那座小小的码头。
阿叔的船就停在岸边，跟着海水上下沉浮，而在更远处，还有一艘巨大的邮轮，像是一座小山似的停在海上，在它面前，上下沉浮的似乎就只有海水自己了……
在海岛上的最后一次祭神大会，当然不可能只在海岛上进行。
这次，附近几座年后就要搬离的岛屿联合在一起，举办了这场盛会，而其中最隆重的，就是乘船游神。
为此，由各方筹钱，特意从n市租了这艘能容纳五千人左右的大型邮轮过来。
二姑姑说，待会儿这艘邮轮就会从这座岛上出发，然后把每一座岛上的信徒都接来，当然也包括那些已经提前搬走了的岛屿居民——他们会在陆地的岸上等候。
把所有人都接来之后，邮轮才算是正式出发，它将会绕着这几座岛屿转好几圈，然后停在几座岛屿的中央，一直到第二天的凌晨才返回。
当然，‘神将’和‘安海大神’在中午的时候都可以去专门的房间休息，毕竟到了九点之后，还有一场‘神明夜巡’呢……
至于怎么上船……
那就有点麻烦了，得用小渔船或者汽艇把人运到海上，然后再上邮轮。
这主要是因为岛屿的码头水位太浅，也不像正式的商业港口那样有配套设施，真开到岸边容易出各种问题，所以才用了这么个折中的方案。
而第一批上船的，当然就是三位神将和安海大神了。
当然，负责抬轿子的几位轿夫也一块儿跟了上来。
小渔船朝着巨轮驶去，而神将和神明，却正对着那越来越远的岛屿。
终于，有一位止将的扮演者忍不住抬起手用力挥了挥，这一刻，他扮演的并非神将，而是一个在岛屿上长大的普通人。
虽然这不是真正的离开，但一想到年后就会破土动工，那么这次的祭神大会，反倒是个更正式的诀别。
远离了人群，神将的扮演者们也放松了不少。
有人轻轻叹了口气：“元宵节后，村里的房子就要全拆了，码头也要拆了，神殿也要拆了，说是要在这里造个研究所，到时候连山都要变了，我们也再不能回到岛上了……”
有个抬轿子的青年男人问道：“这次会直接把神请到已经盖好的殿宇里去吗？”
“老人们说，请神移殿的时候，人越少越好，所以，应该不会在这次就直接请过去了。”
大家一时间都有些沉默。
安静一直默不作声，没有说话。
她只是在想，如果神明真的有自己的意识，那么此时此刻，她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呢？
生气、不舍，还是欣慰……？
只是可惜，再漂亮的神像也只是一件死物，它们终究不会有任何感情，那些所谓的情绪，实际上正是人们赋予祂们的。
咸腥的海风悠悠地吹着，安静微微侧过身，平静地看向那越来越近的邮轮。
远看就是一座小山，近看便感觉更加巨大了。
想想也是，能容纳五千多人的邮轮，肯定不会小到哪里去。
而且，这种容纳应该不是它的上限，而是在保证每个人有一定活动空间的前提下，能容纳五千人，如果每个人都是站着的话，说不准六七千人都没问题呢。
渔船缓缓地停靠在了邮轮那宽敞的接引梯前，轿夫们重新将轿子抬起，熟练地配合着，将安静抬了过去。
面朝向邮轮的安静微微地侧过身，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呢喃：“如果神明真的存在，祂应该会祝福人们在新的地方……生活得更好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