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祭之日，天色阴沉得如同巫师的心，浓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风中带着河水的腥湿气，卷起岸边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鬼魂在低语。
苏清鸢被人粗暴地换上雪白的祭衣，衣料单薄，未经浆洗，粗糙的边缘摩擦着她的肌肤。那布料贴着肌肤，带来一阵阵寒意，远不及她心中的冰冷。她被几个面无表情的仆妇反剪双手，推搡着前行。脚步踉跄，每一步都踏在松软的泥土上，留下浅淡的印痕，旋即被风吹散。
她被牢牢绑缚在冰冷的祭台之上。祭台由粗糙的黑石搭建，表面湿滑，散发着常年不见日光的阴寒。眼前是翻滚咆哮的黑色河水，浊浪滔天，河中央隐隐有漩涡转动，张着巨口，仿佛要吞噬一切生灵。
河岸的另一边，沈彻的魂魄被一道暗红色的符咒光幕死死困住。那光幕之上，无数扭曲的符文急速流转，闪烁着不祥的红光，散发着比先前更为强大百倍的禁锢之力，是巫师耗费心血，精心布下的绝杀之阵。他眼睁睁看着苏清鸢被推向死亡的边缘，每一个动作都像尖刀剜心，魂体内的怒火烧灼着他每一寸感知。
无能为力。
这两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碾碎了他所有的骄傲与力量，让他几欲疯狂。
“不——！”
他疯了一般撞向那坚不可摧的符咒屏障。魂体与光幕碰撞，激起刺目的电光雷火，发出震耳的爆鸣。雷电无情地劈在他的魂魄之上，每一次都带走他一部分微弱的光芒。他的魂体开始变得稀薄，边缘逸散出点点碎片，如同被烈日灼烧的晨雾。
凄厉的哀嚎自他魂魄深处迸发，震得周遭空气都在颤抖，连河面都泛起一圈圈涟漪。无数怨魂虚影在他身侧狂乱舞动，似在为他同悲，又似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祭台上的苏清鸢听到了那绝望的嘶吼，心口一阵剧痛。她被几个仆妇合力抬起，推向河心。身体失重下坠的瞬间，她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转过头，发髻散乱，几缕湿发贴在颊边。她望向岸边那个为她痛不欲生的魂影，那个曾为她抵挡一切风雨的身影，此刻却因她而遭受如此折磨。
一抹极浅、极苦涩的微笑，在她苍白的唇边绽开。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无尽的眷恋，与最后的诀别。
再见了，沈彻。若有来生……不，不要有来生了，这样的苦楚，一次便己足够。
刺骨的河水瞬间将她完全吞没。冰冷像是无数根针，扎遍她身体的每一寸。河水带着巨大的冲力，灌入她的口鼻，剥夺她最后一丝空气。生命力如同退潮般迅速从她体内流逝。她的意识开始模糊，世界陷入一片冰冷的水下黑暗。胸口那道旧伤，在河水的浸泡下，竟渗出一缕极淡的青黑色，迅速融入漆黑的河水中，未曾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岸上，沈彻的魂魄己近乎透明，光芒黯淡得随时都会熄灭。那些逸散的碎片却在最后关头，凭着一股不灭的执念，奇迹般地重新凝聚。它们凝成一只颤抖的、虚幻的手臂，拼命伸向汹涌的河中。他想抓住她，哪怕只是一片衣角，一丝发梢。
指尖颤抖着，在冰冷的河水中徒劳地摸索。终于，他触到了一抹柔软。是一片从她祭衣上飘落的白色衣角。那薄如蝉翼的衣角，在他破碎的指尖，尚未停留一息，便被湍急的水流冲散，化作了点点飞灰，随波流逝。
沈彻凝成的手臂僵在半空，然后，连同他最后一丝执念，彻底消散在风中。不留一丝痕迹，仿佛从未存在过。
汹涌的河水渐渐平息了怒吼，水面翻涌着细密的泡沫，又缓缓沉寂，恢复了诡异的平静，仿佛吞咽下了一份美味的祭品。它洗刷着岸边的血迹与绝望，也将一切悲剧深埋水底。
巫师与嫡母并肩立在岸边，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嫡母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得意笑容。
“结束了。”嫡母轻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快慰，“总算除了这两个祸害。”
巫师阴沉的兜帽下，也传出一声低低的冷笑：“河伯享用了祭品，自然会平息怒火。沈家，再无后患。”他瞥了一眼平静无波的河面，心中却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异样。这河水平静得太快了些，与他所知的河伯习性略有不同。但转念一想，许是那女子魂魄特殊，河伯甚为满意，便也释然。
河面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只剩下冰冷的河水，在无声流淌，带着一股比往日更深沉的寒意。
死寂笼罩了这片天地，余下无尽的悲凉，与被遗忘的刻骨铭心。
然而，在无人知晓的河底深处。苏清鸢本该彻底消散的魂魄，却并未完全泯灭。那股曾因触碰《河伯新娘》古籍而异动的青黑色血液，似乎在冰冷的河水中找到了某种共鸣。一股强大而冰冷的吸力，正从更深的黑暗中传来，并非撕扯，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牵引，将她残存的意识缓缓拖拽。
她坠向一个幽暗无边的世界，冰冷依旧，却不再有溺水的窒息。迷蒙中，她似乎看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光，在无尽的黑暗中倔强地闪烁。那是一道几乎快要消散的魂魄碎片，正用尽最后的力量，艰难地，固执地，顶着河底暗流的巨大压力，向她靠近。
那是沈彻，最后的一丝执念，不肯独赴黄泉，循着那冥冥中的一丝感应，追寻而来。
而在更深处，那本被她遗忘在沈府的《河伯新娘》古籍，此刻无风自动，书页翻开，其上用古篆写成的三个字，正幽幽散发着与河底深处那股吸力同源的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