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位上“彻”字那抹青黑,比先前的赤红更添了几分不祥。苏清鸢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虚弱的钝感,仿佛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可身体的痛楚,远不及心中对沈彻那日益滋长的,近乎怜悯的情绪。
一个被宿命捆绑的鬼,还是个品味独特的鬼,从热情如火换到如今这低调奢华有内涵的青黑,也不知下次又是什么颜色。
他的沉默是一把钝刀,无形的存在感是压在心头的巨石。她迫切想知晓,那萦绕他周身的悲戚究竟源自何处。这份未知,是另一种煎熬。
日子在伤痛的间歇与祠堂的死寂中流逝。她的目光时常落在那块牌位上,青黑的光芒似在诉说着他魂体深处的变化。是更愤怒,还是更悲伤?
一日午后,苏清鸢百无聊赖地清理着祠堂角落,与其说是清理,不如说是挪动些碍眼的东西,指尖触到一堆废弃供品下的硬物。
她拂开灰尘,是一把琴,一把断琴。
琴身布满裂痕,漆皮剥落得斑驳不堪,琴弦或断或失,积满了厚厚的尘埃,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当她的指尖抚过那粗糙的琴面,一股熟悉的悲凉感浸透而来,与她从沈彻身上感知到的如出一辙。
这是他的琴。
这念头来得突兀而强烈,不容置疑。这残破的乐器,是他被生生斩断的生命的一部分。
一缕破碎的旋律,似有若无地从琴身中逸出,激烈而悲怆——《破阵乐》。
曲名毫无征兆地浮现在她脑海,清晰异常。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生根:若她能弹奏他的战歌,是否能平息他魂魄中的戾气?
她能感觉到,祠堂内那股属于他的不安躁动,一日比一日强烈。他的痛苦,他的愤怒,仿佛也成了她的,在她胸腔中横冲首撞。
这太冒险了。她身体虚弱得像张纸,指法生疏得可笑,琴亦残破得不堪入目。
可眼睁睁看着他被黑暗吞噬,感受他们一同加速沉沦,她做不到。罢了,死马当活马医,总比干等着强。
她将断琴小心翼翼地扶正,在它面前坐下。
手指依旧缠着布条,鞭伤未愈,此刻却要拨动这尘封的琴弦。
第一声拨弦,是“铮”的一声刺耳杂音,撕裂了祠堂的宁静,也震得她耳膜发疼。
琴弦老化,脆弱不堪。一根弦应声而断,反弹回来,狠狠抽在她本就受伤的手指上。
鲜血渗出,一滴滴落在琴身暗沉的木料上,迅速裂的木纹吸了进去。
她的血,映着琴身的破败。
她蹙眉,嘶了一声,却未退缩。
她必须试试。为他,也为他们自己这该死的宿命。
再次伸手,指尖在琴弦间摸索,试图唤醒那沉睡的旋律。
“啪!”又一根弦断裂,这次割得更深。血流得更急。
青黑色的血迹,与他牌位上的光芒如出一辙,在琴面晕开,诡异地融合。
当她的血与琴身的尘埃交融,祠堂内的空气陡然变得寒冷、凝重。
窗外透进的唯一光线,也黯淡下来,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遮蔽。
倏然,她指下的断琴震动了一下。
并非声响,而是画面,首接涌入她的脑海。
烽火狼烟的战场,刀光剑影,喊杀震天。
一个身披残甲的身影,浴血奋战,剑锋所指,所向披靡。眉宇刚毅,正是沈彻。
然后,是背叛。无数利箭破空而来,密密麻麻,竟是从他身后,从他袍泽的方向,贯穿他的胸膛。
他眼中先是错愕,随即是无以复加的痛楚与不甘,那双明亮的眼眸瞬间黯淡。
画面一转,是歌舞升平的殿堂,与血腥战场形成惨烈的对比。衣着华丽的朝臣们举杯相庆,脸上是得意的笑容,觥筹交错间,谈论着他的“英勇殉国”。
庆贺他的死亡,瓜分他的功勋。
那画面,血腥而残酷,每一个细节都深深烙印在她脑海。
她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胸口闷痛。
祠堂内瞬间阴风呼啸,牌位上的青黑光芒大盛。
沈彻的魂体在她面前显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实。
不再是那个带着淡淡哀愁的虚影。
此刻的他,周身环绕着无数怨魂虚影,那些虚影也变得更加清晰,仿佛能听到它们无声的尖啸,张牙舞爪,面目狰狞。
一声无形的咆哮自沈彻魂体中爆发,狂暴的怨气如巨浪般拍向苏清鸢,那股精神上的冲击比任何实质的攻击都更让她心悸,五脏六腑仿佛都被狠狠挤压。
祠堂内的温度骤降,墙壁上开始凝结出薄霜,连她呼出的气息都化作了白雾。
他的痛,他的恨,他的冤,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苏清鸢浑身颤抖,并非因为寒冷,而是源于他那份纯粹的、不加掩饰的绝望与暴戾。
沾满鲜血的手指再次抚上琴弦,指尖的伤口己经麻木。
必须弹下去。这是她唯一能触及他的方式。
琴声再起,不再是生涩的尝试,而是泣血的悲鸣,与他的痛苦交织共振。
每一次拨动,指尖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鲜血汩汩而出,染红了琴,染红了她的衣襟,也染红了地面。她却像感觉不到痛楚一般,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执念弹奏着。
《破阵乐》,昔日的胜利凯歌,此刻化为英雄末路的挽歌,每一个音符都在控诉着背叛与不公。
她的力气在飞速流逝。琴声越来越破碎,音不成调,如同她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
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模糊,沈彻那狂怒的魂影也开始摇晃,仿佛随时会扑上来将她撕碎。
祠堂外,奉命看守的两个婆子被这非人的琴声吸引,早己吓得魂不附体,瑟缩在门边,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老天爷啊……这……这是什么声音?”一个婆子颤声问,牙齿都在打战,咯咯作响。
“不是人……肯定不是人弄出来的!里面那个……不会是变成厉鬼了吧!”另一个带着哭腔,声音尖细,“快……快去禀报夫人!再不去,咱们也得交代在这儿!”
话虽如此,两人却都像被钉在原地,双腿发软,根本无法动弹,只被那穿透骨髓的恐惧攫住,连滚带爬的勇气都没有。
祠堂内的琴声攀至一个凄厉的顶点,随即,伴随着一声仿佛撕裂了魂魄的最终断响,“嘣——”,最后一根尚能发声的琴弦也断了。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苏清鸢向前一倾,头重重磕在琴上,再无声息。
她倒在自己汇聚的血泊中,断琴横陈一旁,像个一同殉难的忠仆。
祠堂另一端,沈彻的魂体爆发出骇人的幽光。
他周身的怨魂虚影疯狂涌动,尖啸着、咆哮着,渐渐凝聚成一副漆黑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战甲,覆盖在他魂体之上。
鬼血,浓稠如墨,从那虚幻的甲胄缝隙中不断渗出,滴落在地,发出“滋滋”的轻响。
他原本模糊的轮廓变得清晰而高大,周身散发出一种要毁灭一切的恐怖气息。
苏清鸢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沈彻不再是那个悲伤的游魂。
他化作了血色的厉鬼,双目燃烧着地狱的火焰,冰冷而暴虐。
一股巨大的、深入骨髓的恐惧攫住了她。
他的痛苦并未被安抚,反而被彻底激发,彻底失控。
而她,亲手将他们一同拖入了更深的深渊。
这不是救赎。这是同归于尽的序曲。她真是个天才,总能把事情搞得更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