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刺骨的阴冷裹着陈腐纸张和劣质檀香的味道,一个劲儿往骨头缝里钻。我裹紧了身上那件被煞气撕裂的旗袍,布料摩擦着肩胛骨下方新结痂的伤口,又麻又痒,像有蚂蚁在爬。噬魂针留下的寒意还没散干净,这会儿被这档案科的鬼地方一激,更是从骨髓里往外透凉气。
眼前这所谓的“生死簿数据库”核心区,活脱脱就是个大型停尸房。只不过停的不是肉身,是魂。一排排两人高的巨大金属架子,密密麻麻挤满了鸽子笼大小的格子,每个格子里都飘着一盏样式古旧的油灯。灯焰幽幽,大多是黯淡的昏黄,偶尔有几盏亮得刺眼,或者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空气中漂浮着无数细小的、灰白色的絮状物,无声无息地游荡,那是逸散的残魂碎片,冰冷地拂过皮肤,带起一片鸡皮疙瘩。
带路的是个穿改良汉服的年轻人,宽袍大袖,走路带风,袍角绣着繁复的暗银色云纹,在昏惨惨的灯光下若隐若现。他腰间没佩剑,倒是别着个巴掌大的、屏幕幽幽发蓝光的平板,手指在上面划拉得飞快,发出轻微的“嘀嘀”声。
“这边。”他头也不回,声音平板得像电子合成音,拐进一条更狭窄、灯光更昏暗的过道。
越往里走,那股子檀香混合着陈旧血腥的怪味儿就越浓。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臂。元宝这没心没肺的小混蛋倒是舒服,仗着体型小,首接窝在我颈窝里,毛茸茸的脑袋蹭着我的下巴,发出细微的呼噜声,尾巴尖还一甩一甩的,把几缕飘过来的残魂碎片扫开。灼华没跟进来,她的本体桃花树在刚才的大战里受了冲击,这会儿正在外面调息。
终于,汉服小哥停在过道尽头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这里的架子格外老旧,金属表面布满了暗褐色的锈蚀痕迹。他抬起手,宽大的袖子滑落一截,露出腕骨上一个青黑色的复杂符印。他将手掌按在架子侧面一个同样布满锈迹的凹槽里。
“嗡……”
一阵低沉的机械运转声响起,眼前锈迹斑斑的金属架子竟然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后面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入口。一股比外面更阴寒、更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绝望味道。
汉服小哥侧身让开,做了个“请”的手势,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我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里面空间不大,像个小小的神龛。没有架子,只有正中一个孤零零的石台。石台上,一盏青铜油灯静静燃烧着。那灯焰……太微弱了。不是昏黄,也不是明亮,而是一种极其诡异的、仿佛随时会断气的幽绿色。只有黄豆粒那么大一点,在灯盏中心苟延残喘地跳动,光芒只能勉强照亮灯盏周围巴掌大的一圈地方,更衬得整个小空间死寂幽暗。
幽绿的豆大灯焰,在冰冷的青铜灯盏里挣扎着跳动,每一次微弱的闪烁,都像抽走了我肺里的一口气。那点绿光映在汉服小哥——现在该叫他档案科长了——的脸上,把他那张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照得如同地府爬出来的阴差。
“师叔祖的魂灯,”他开口,声音在这狭小密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空洞,带着回音,“二十年前玄门血案后,就只剩这点本源魂火了。”
二十年前……血案……
这几个字像冰锥,狠狠凿进我的太阳穴。脑子里嗡的一声,无数破碎混乱的画面、声音、还有那股令人作呕的产房消毒水混杂血腥的味道,猛地翻涌上来!就是谢无岐实验室里最后闪回的那个产房!那个抱着婴儿的罩衣女人!那句恶毒的诅咒!
我用力闭了闭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刺痛强迫自己清醒。再睁开眼时,目光死死锁住档案科长那双在幽绿魂火映照下深不见底的眼睛。
“产房,”我的声音有点发紧,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音,“那个戴罩衣、换掉婴儿的女人……她后来怎么了?”
档案科长宽大的汉服袖子纹丝不动,像凝固的石雕。只有幽绿的魂火在他深褐色的瞳孔里跳动,映出一点非人的冷光。
“死了。”两个字,轻飘飘的,砸在地上却像两块沉重的冰坨。“血案发生后的第三天。死在自己家里,煤气泄露,爆炸,烧得……面目全非。”他顿了顿,那平板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仿佛来自地缝的寒意,“官方结案,意外。”
意外?一个刚参与完豪门阴谋、换了别人孩子、知道天大秘密的关键人物,转头就死于“意外”?这巧合,糊弄鬼呢?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杂着更深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质问:
“当年那个换婴的产婆,是你灭口的?”
狭小的空间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胶质。师叔祖那点幽绿的魂火跳动得更急促了,像垂死之人的喘息,映得档案科长那张脸青白变幻,鬼气森森。
面对我几乎是撕破脸的质问,他既没有暴怒否认,也没有惊慌失措。那张被魂火映照得如同面具的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翻涌起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沉在深潭底的淤泥被搅动了起来。
“灭口?”他缓缓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依旧平板,却像是带着某种沉甸甸的、积压了太久的重量。宽大的汉服袖口微微动了一下。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指尖下意识地绷紧,一缕微弱的灵力在体内艰难地凝聚——哪怕肩胛骨下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噬魂针的寒意也未完全驱散。
然而,从他袖中滑落出来的,并非我预想中的符箓或法器。
那是一片布。
巴掌大小,颜色是陈旧的、几乎褪尽本色的粉。布料边缘毛糙,显然是被暴力撕扯下来的。更刺眼的是,那布片上,沾着大片大片早己干涸、变成深褐色的……血迹!那血迹浸透了布料的纹理,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铁锈般的暗沉。
他枯瘦的手指,拈着那片染血的襁褓碎片,如同拈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指尖微微颤抖着,递到了那盏幽绿的魂灯上方。微弱的光线穿透薄薄的布料,勾勒出上面模糊的、用暗色丝线绣着的半个……似乎是某种瑞兽的图案?看不真切。
“不。”他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起伏,像是砂纸在磨砺生锈的铁器,沙哑而沉重,“灭她口的不是我。”他抬起眼,目光穿过那片染血的布料,首首地看向我,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惊——有沉痛,有追忆,还有一种……近乎悲悯的东西。
“是你师父。”
“轰——!”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师父?那个总是笑呵呵、喜欢摸着我的头说“阿灼别怕”的师父?那个在我被赶出苏家、流落街头时,把我捡回去当亲闺女一样养大的师父?他……他杀了人?为了……灭口?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你放屁!”一股邪火猛地冲上头顶,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尖利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我师父他……他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他怎么可能……” 后面的话噎在喉咙里,因为档案科长看着我的眼神,那沉重的悲悯,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了下来。
他拈着那片染血襁褓碎片的手指,缓缓指向石台上那盏幽绿的魂灯。
“血案那晚,混乱之中,是你师父,拼着最后一口灵气,从那个产婆怀里……撕下了这块布。”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投入死水,“这是他……留在这世上,最后的凭证。证明那孩子……证明你,苏眠,不是苏家血脉的铁证!”
幽绿的魂火猛地跳动了一下,光影摇曳,仿佛映照出当年那血腥混乱的一夜:刀光剑影,符箓横飞,惨叫与怒吼交织……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在混乱的人群中,死死抓住一个惊恐尖叫的女人,用尽最后的力气,从她死死护着的襁褓上,撕扯下这一片带着标记的布!
“他护下了这个……然后……”档案科长的声音哽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然后,他就倒在了血泊里……魂灯……就变成了这样。”他的目光落回那点挣扎的绿焰上,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哀伤。“他用命……护下了你身世的证据……也护下了……那个秘密……”
狭小的空间里死寂一片,只剩下师叔祖魂灯那微弱的、仿佛随时会断气的噼啪声,还有我脑子里嗡嗡作响、几乎要炸开的轰鸣。染血的襁褓碎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眼睛生疼。
师父……那个总是把好吃的留给我、下雨天背着我趟水洼、在我做噩梦时抱着我哼小调的师父……他浑身是血,倒在冰冷的血泊里……只为了护住这一小块布?护住……我?
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又酸又胀,发不出一点声音。眼前阵阵发黑,冰冷的解剖台、谢无岐扭曲的脸、产房刺目的灯光、罩衣女人恶毒的低语……所有混乱血腥的画面和眼前这片染血的襁褓碎片搅在一起,疯狂地旋转、撕扯!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肩胛骨下噬魂针留下的旧伤处传来钻心的寒意和剧痛,仿佛有无数冰针在同时搅动!冰冷的绝望和巨大的悲伤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淹没,几乎窒息。
就在我眼前发黑、摇摇欲坠,快要被这灭顶的真相压垮的瞬间——
“踏…踏…踏…”
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突兀地从我身后那狭窄的入口处传来。每一步都像踩在结了冰的地面上,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滞涩感。
我猛地转头!
是傅临渊。
他斜靠在入口冰冷的金属门框上,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唯一的光源。那身昂贵的西装早己成了破布条,勉强挂在身上,露出底下精悍却布满新旧伤痕的肌肉。脸上、脖子上溅满了暗红近黑、早己干涸的血污,几乎看不清原本的肤色。最骇人的是他的眼睛——那双平日里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狰狞的血丝,瞳孔深处那熔岩般的赤红虽然褪去了大半,却残留着令人心悸的暴虐余烬,如同刚刚熄灭的火山口,随时可能再次喷发。
他的状态显然极差,呼吸粗重而急促,每一次吸气胸膛都剧烈起伏,仿佛随时会散架。断眉处那道用金线缝合的疤痕,此刻像一条狰狞的蜈蚣在皮肤下隐隐蠕动,有暗红色的血丝正从缝合处缓慢渗出,顺着高挺的鼻梁蜿蜒滑落,滴在他染血的衬衫领口,晕开一小片更深的暗色。
他就那样倚着门框,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那双布满血丝、燃烧着余烬的眼睛,却死死地、穿透昏暗的光线,牢牢地钉在石台上那盏幽绿的魂灯上。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渊——有无法言喻的疲惫,有刻骨的伤痛,还有一种……仿佛穿越了漫长时光、终于找到答案的沉重。
他张了张嘴,干裂起皮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声音。那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砾在生锈的铁皮上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和沉重的喘息,砸在这死寂的空间里:
“那晚……我在场……”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猛地抬头看向他!
傅临渊……二十年前……他也在那个血腥的夜晚?在那个夺走师父生命的现场?!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艰难地从魂灯上移开,缓缓转向我。那目光沉重得如同实质,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他似乎在看着我,又似乎透过我,看到了二十年前那片尸山血海。
“……你师父的血……”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更加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颤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从灵魂尽头硬生生抠出来,浸透了血与火的味道,“……是……热的……”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狭小的空间里猛然炸开!
石台上,那盏原本气若游丝、只有黄豆粒大小、幽绿得如同鬼火的魂灯,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刺目的强光!不是绿色,而是炽烈的、带着无尽怨毒和不甘的——血红色!
整个小空间瞬间被这诡异的血光吞没!档案科长那张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在血光映照下第一次露出了惊骇欲绝的神色!
在那骤然爆开的、妖异刺目的血光中央,扭曲的光影如同沸腾的熔岩般疯狂搅动!光线诡异地凝聚、拉伸、变形……最终,硬生生地勾勒出一幅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还是那个老旧昏暗的产房!斑驳的墙壁,刺鼻的消毒水混合着血腥和陈旧灰尘的味道,仿佛隔着时空都能闻到!
镜头猛地拉近,聚焦在产床边!
那个穿着深色罩衣、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枯井般冰冷眼睛的中年女人,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刚出生、浑身还带着血污和胎脂的婴儿。婴儿很安静,没有哭闹。
就在这时,一只属于产妇的、苍白而无力、沾满汗水和血污的手,突然从旁边伸出,似乎想要触碰襁褓。那只手颤抖得厉害。
抱着婴儿的罩衣女人像是受到了惊吓,身体猛地一僵!抱着襁褓的手下意识地往后一缩,上半身也微微向后仰了一下!
就是这个瞬间!
她脸上那个戴得严严实实、遮住了大半张脸的白色医用口罩,一边的挂耳绳,因为刚才谢无岐实验室里血煞锁链的震荡(这记忆闪回竟能串联?!),竟然在这个过去的影像中,“啪”的一声,毫无征兆地绷断了!
口罩失去了一边的束缚,瞬间向下滑落!
滑落……滑落……
露出了……口罩下掩盖着的……下半张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那血光中扭曲定格的影像,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捅进了我的眼球,然后一路搅进大脑深处!
产床边,抱着婴儿的罩衣女人。滑落的口罩下方……
那苍白瘦削的下巴轮廓……
那紧抿着、毫无血色的薄唇……
那左边唇角下方……一颗小小的、再熟悉不过的……
朱砂泪痣!
轰——!!!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感知,所有的思维,在那一刻被彻底剥夺!整个世界只剩下血光中那张脸的下半部分,还有那颗……和我左眼下一模一样的、殷红如血的泪痣!
那是我?!
那个在二十年前产房里,抱着刚出生的婴儿,用枯井般冰冷的眼神看着痛苦产妇的罩衣女人……
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