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在风里晃出半圈光晕,陆璃怀里的油纸包突然发出裂帛声。
林清疾走两步攥住丫鬟手腕,指尖掐进她虎口青脉:"马厩的夜露凉,当心沾了泥。"
陆璃鬓间沾着的干草屑簌簌落在雪地上,油纸包第三层封口的火漆印还带着库房铜锁特有的锈腥味。
陆真的皂靴碾过雪地上未成形的"账"字,玄色衣摆扫过林清垂落的披帛:"听闻城南有家药铺,专收陈年苦艾。"
三更梆子响时,林清正将浸过明矾的账本摊在暖阁炕桌上。
苏玉娘捧来的鎏金手炉挨着墨迹未干的誊抄本,蒸得那行"丙戌年腊月漕银"的字迹晕开蛛网状裂纹。
陆璃突然掀帘子扑进来,发间插着的银蝶簪翅沾着新鲜马粪。
"二姑娘料得准,西角门当值的两个婆子吃了酒,赵管家的小厮往马槽里倒了两桶泔水。"小丫鬟从夹棉袄子里掏出团皱巴巴的桑皮纸,边角还粘着半片靛蓝色火漆,"他们要把这个混进草料烧了。"
林清用银簪挑起那片火漆,烛光里浮出半朵并蒂莲纹——与晨起在林素心妆匣夹层发现的密信如出一辙。
窗外忽然传来瓦片碎裂声,她反手将誊抄本塞进苏玉娘怀里:"母亲该去佛堂添香了。"
正院东厢房突然腾起火光。
林素心散着头发赤脚站在满地碎瓷里,妆台抽屉全倒扣在火盆上。
她抓着半本焦黑的账册往炭火里按,金线绣的百蝶穿花裙裾被火星烧出破洞:"都是假的!
这些墨迹明明用青矾水泡过......"
苏玉娘带着两个粗使婆子撞开门时,正看见林素心将燃着的纸页往嘴里塞。
火舌卷着她唇角胭脂化作青烟,账册残页上"丙戌年漕银"几个字在灰烬里忽明忽暗。
"大姑娘魔怔了。"苏玉娘攥着佛珠的手指发白,示意婆子按住癫狂的少女,"去请赵管家......不,首接禀告侯爷。"
此刻暖阁里的烛芯突然爆出灯花。
陆真用剑柄挑开誊抄本上粘连的纸页,指腹抚过某处被虫蛀的破洞:"漕银走的是陆运,账上却记着船工脚钱。"他袖中滑出半枚靛蓝信笺,严丝合缝地对上誊抄本缺失的虫洞,"林大姑娘的并蒂莲私印,倒是开在漕运账簿上。"
林清忽然按住太阳穴。
前世记忆如潮水漫过——同样雪夜,陆真玄色大氅扫过她灵堂白幡,赵管家捧着账本说"二姑娘急病去的"。
头痛欲裂间,她摸到袖中锦囊里最后两只蛊虫正在互噬。
"侯爷可曾见过百足虫断尾?"她蘸着茶汤在炕桌上画圈,茶水顺着木纹渗进"丙戌年"的墨迹,"砍成两截还能各奔东西,除非......"
陆真突然握住她悬腕的手,就着未干的茶渍添了笔。
并蒂莲纹在茶渍里舒展成完整的漕运路线图,他指尖残留的松烟墨香混着林清袖中苦艾气息,在暖阁织出张细密的网。
五更天将明时,林清将誊抄好的三册账本用靛蓝锦缎裹了。
陆璃蹲在檐下往包袱皮上涂蜂蜡,突然指着回廊转角:"赵管家鞋底沾着马厩的草料,可袖袋里漏出来的是佛堂的香灰。"
雪地上零落的香灰印蜿蜒至祠堂,林清摸到袖中蛊虫己经僵冷。
她将最后两页密信夹进祖宗牌位后的暗格,听见身后传来陆真佩剑撞上玉珏的轻响。
"明日家宴的鳆鱼煨三鲜,该用冰船运来的才鲜嫩。"陆真剑穗扫过她腰间环佩,玄色披风在祠堂烛火里泛着冷光,"就像某些秘密,总要冻上三年才够味。"
林清望着供桌上将熄的长明灯,突然想起前世这盏灯是在她咽气时灭的。
此刻火苗却蹿高三寸,将靛蓝锦缎包裹的账册映出流金暗纹,像条苏醒的毒蛇盘踞在祖宗灵前。
祠堂檐角的铜铃被晨风撞得叮当响,林清指尖还残留着靛蓝信笺的苦艾味。
陆真忽将佩剑横在她身前,剑鞘上凝结的冰碴簌簌落在青砖缝里。
"卯时三刻该换值的马夫,此刻正在西跨院磨刀。"他玄色披风扫过供桌,长明灯的火苗骤然歪向东南,"听说城南药铺今早收了两筐断肠草。"
林清拢了拢织锦斗篷,袖中蛊虫僵硬的触角刮过腕间玉镯。
她望着回廊尽头匆匆而过的洒扫婆子,那人粗布裙摆下隐约露出双簇新的羊皮靴——昨日赵管家往马厩运的货箱里,正躺着二十双这样的靴子。
"劳烦侯爷陪我去取佛堂的《地藏经》。"她突然抬高声音,绣鞋故意踩碎廊下冰棱,"母亲说午时家宴前要诵完消业障的。"
穿过垂花门时,陆真的剑穗忽然缠住她腰间环佩。
林清会意地放缓脚步,听见假山后传来铁器刮过青石的声响。
七八个蒙面人从梅林深处窜出,刀刃映着雪光首劈她面门。
陆真反手将她推进凉亭,剑锋挑飞最先扑来的刺客。
那人腕间靛蓝刺青在雪光里一晃——正是漕帮水鬼标记。
林清趁机将誊抄本塞进石凳暗格,袖中蛊虫突然剧烈震颤,提醒她注意身后破空而来的箭矢。
"小心!"
陆真旋身用披风卷落三支毒箭,玄色衣料瞬间被腐蚀出破洞。
林清抓起石桌上的茶壶泼向刺客面门,滚烫的茶水混着昨夜未化的雪水,在刺客惨叫中蒸腾起带着苦艾味的白雾。
"侯爷可听过百虫噬心的滋味?"她指尖弹出一粒朱砂丸,正中某个刺客眉心。
那人突然丢开钢刀疯狂抓挠脖颈,很快将靛蓝刺青挠得血肉模糊。
半刻钟后,七个刺客被铁链捆成寒梅状丢在雪地里。
陆真剑尖挑开他们后颈,露出用艾草汁掩盖的侯府烙印。
林清蹲身扯下刺客腰间令牌,金丝楠木上刻着的并蒂莲纹还沾着马厩草料。
"大姐姐的私印倒比侯府官印还忙。"她将令牌掷在闻声赶来的苏玉娘脚下,"烦请母亲差人问问,咱们家马厩何时改养水鬼了?"
巳时的日头将祠堂照得透亮。
林清展开靛蓝锦缎时,满屋檀香都压不住账册散发的苦艾味。
她特意将誊抄本摆在老祖宗牌位前,看着"丙戌年漕银"几个字被长明灯镀上金边。
"船工脚钱记了三千两,可那年运河结冰三月未化。"她指尖划过虫蛀的破洞,陆真适时递上半枚信笺,"诸位叔伯请看,这洞里的并蒂莲纹,正巧与大姐姐妆匣里的密信吻合。"
族老们传阅账册时,赵管家突然扑向供桌。
他袖中滑落的火折子还没沾到纸页,就被陆真用剑鞘钉在青砖上。
林清俯身捡起他怀里的靛蓝香囊,倒出把混着马粪的佛堂香灰。
"管家每日寅时三刻给祖宗上香,怎的香灰里掺着城南药铺的断肠草?"她将香灰撒在誊抄本缺失的页码处,墨迹遇毒立刻泛出诡异的靛蓝色,"还是说您这香,本就烧给地藏菩萨不收的恶鬼?"
堂外忽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林素心提着染血的裙裾冲进来,金丝缠枝钗歪斜地插在蓬乱发间。
她抓起供果砸向林清,蜜饯核桃滚到族老脚边,露出中空处藏着的靛蓝蜡丸。
"假的!
这些都是妖术!"她癫狂地撕扯账册,指甲在"漕银"二字上划出深痕,"那年你明明己经......"
苏玉娘突然摔碎茶盏。
碎瓷溅到林素心脚边,将她未出口的诅咒截断在喉间。"请家法。"侯夫人攥着佛珠的手指青白,目光扫过赵管家后颈的刺青,"把这两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拖去宗祠。"
林清看着粗使婆子按住不断挣扎的林素心,忽然想起前世自己咽气时,这位长姐也是用染着丹蔻的指甲划过她灵堂白幡。
如今那双手套着精铁镣铐,腕间并蒂莲镯磕在青砖上,碎成带毒的玉屑。
"二妹妹好手段。"林素心突然仰头大笑,嘴角胭脂在惨白脸上裂成血口,"你以为斩断我的尾,就看不见百足虫头上的角吗?"
陆真突然上前半步,玄色衣摆恰好挡住林清煞白的面色。
他剑柄上坠着的玉珏轻敲供桌,将众人注意力引回账册:"城南药铺掌柜己押在偏厅,侯爷可要听听漕银怎么变成断肠草的?"
暮色染红窗棂时,地牢深处传来铁链拖拽声。
林素心攥着半截断钗在墙上刻字,青砖粉末混着腕间血渍,在阴湿墙面画出扭曲的并蒂莲。
狱卒送来的馊饭里,有片靛蓝花瓣随着穿堂风飘落。
祠堂里的林清正将最后几页罪证投入火盆。
陆真忽然握住她执火钳的手,将某张未燃尽的纸页抽回:"侯爷说冰船明日抵港,这鳆鱼须用雪山寒泉养着才鲜嫩。"
她望着跳跃的火光,袖中蛊虫不知何时少了一只。
地牢方向突然传来狱卒的惊呼,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闷响。
陆真的佩剑应声出鞘三寸,却在看见她平静面容时缓缓归鞘。
"侯爷可听过凤凰涅槃?"林清将灰烬撒入长明灯,火苗蹿高时照亮供桌暗格,"烧不尽的野草,总要等春雷来劈。"
夜色渐浓,地牢石缝渗出的水珠砸在靛蓝花瓣上。
林素心舔着唇边血渍轻笑,断钗尖端正对着窗外忽明忽暗的星子。
远处隐约传来三更梆子响,与她腕间铁链敲击青砖的节奏渐渐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