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 紫禁城东边的天空泛着鱼肚白,几缕晨光透过军机 处的雕花木窗斜斜地洒进来, 在青砖地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影子。
我坐在案几前,手里捧着一盏温热的龙井茶,茶香袅袅散在空气 里。 军机处里安静得能听见外头麻雀叽喳的声音, 阿桂、 和珅、 朱珪三人己经端坐在各自的椅子上,神色各异。阿桂低着头 着茶杯沿, 和珅眯眼盯着案头的文书,朱珪则挺首腰板,手指一 下下敲着膝盖 —— 显然都在等纪昀的消息。
门帘 “ 哗啦 ” 一响, 纪昀风急匆匆地跨进来。给众人行过礼后, 他 接过小太监递的茶盏, 仰头灌了一大口才开口: “ 这趟去日本, 可算把江户城看明白了。光格天皇和德川家齐都见了,贸易协议 是签了, 但日本这潭水, 比咱们想的浑得多。 ”
我放下茶盏,示意他细说。
纪昀从袖中掏出一卷写满蝇头小楷的 册子, 手指点着上面的条目道: “ 先说那位天皇 —— 住在京都的 紫宸殿里, 穿的是十二单衣, 每日除了祭祀就是吟和歌。可您猜 怎么着?连皇宫修葺的银子都得向幕府讨要。德川家齐在江户城 住着天守阁,光是伺候他的侍女就有三百人,吃顿饭要摆八十道 菜。 我去他府上赴宴时,见他用的漆器镶金嵌玉, 比咱们宫里还 奢靡。 ”
和珅突然嗤笑一声, 捏着翡翠扳指道: “ 这般挥霍, 幕府怕是早 被蛀空了吧? ”
他这话倒不假。 江户幕府自德川家康开府以来, 靠 “ 参勤交代 ” 制度让各地大名轮流到江户居住,表面是巩固统治, 实则耗光了诸侯的钱财。如今轮到德川家齐当家,这位将军自小 养尊处优,光是侧室就纳了西十多个,生下的子女足足五十五人。 每年光给这些公子小姐办宴席, 就能吃掉幕府三成岁入。
纪昀翻开册子下一页, 眉头拧成了疙瘩: “ 更糟的是, 这些年日 本天灾不断。去年关东大旱,稻田裂得跟龟壳似的,可年贡却加 了五成。 我路过武藏国时, 见着农人把树皮磨粉掺在米里吃。有 个老农拉着我的袖子哭,说他三个儿子都被征去修江户城,累死 两个, 剩下的那个连娶媳妇的聘礼都凑不出。 ” 他说到这里, 喉 头哽了哽, “ 就这样, 幕府还在强征 ‘ 万人讲 ’—— 每户按人头交修 缮费, 说是要给将军建避暑别院。 ”
阿桂猛地拍了下桌子, 震得茶盏叮当响: “ 这不是逼人造反吗! ” 他曾在陕甘督办过民乱,最清楚饥民的厉害。
果然,纪昀接着道: “ 眼下九州岛的岛原一带, 己经有百姓打着 ‘ 救世观音 ’ 的旗号聚众 闹事。 虽然幕府派兵镇压了,但领头的浪人逃进山里, 听说和长 州藩的武士勾连上了。 ” 他压低声音, “ 更蹊跷的是, 长州藩主毛 利齐熙上月悄悄派人到琉球, 似乎想绕过幕府首接和咱们通 商 ……”
朱珪捋着花白胡子沉吟道: “ 长州藩向来不服幕府管束, 若是他 们借民乱起事 ……”
他没说下去,但众人都明白言下之意 —— 二百 年前丰臣秀吉侵朝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
我转头看向窗外,春 日的海棠开得正艳,却莫名让人想起江户城街头那些面黄肌瘦的 孩童。
纪昀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本蓝皮册子: “ 这是日本儒者佐久间象山 托我转交的。 ” 翻开内页, 密密麻麻的汉字间夹杂着片假名, “ 他 痛斥幕府锁国是 ‘ 坐井观天 ’ , 说日本要富强, 必须像魏源的《海 国图志》里写的那样,开港口、造火轮船。可惜 ……” 他苦笑一声, “ 我离日前夜, 听说象山被幕府安了个 ‘ 妖言惑众 ’ 的罪名, 流放到 北海道的荒岛去了。 ”
军机处里一时寂静。暖风卷着柳絮从窗口扑进来,落在纪昀肩头, 像撒了层薄雪。
最后还是和珅打破沉默, 他眼中精光一闪: “ 依 臣看, 这倒是咱们的机会。长州藩想通商, 咱们就卖他们火枪火 炮; 那些流放的学者, 派人暗中接济。 等日本乱起来 ——” 他手 指在案几上划了道弧线, “ 咱们在琉球和朝鲜的驻军就能进退自 如。 ”
我盯着茶盏里浮沉的茶叶,想起离京前钦天监的密报。今年琉球 朝贡使带来的海图中, 日本沿海突然多了十几处西洋炮台。荷兰 商馆的管事也说, 幕府最近向英吉利买了二十门新式大炮。
“ 此 事急不得。 ” 我慢慢开口, “ 德川家齐再糊涂, 手下还有老中水野忠成这般人物。 上月他们刚和俄国签了《下田条约》, 允许俄船 在北海道补给 —— 咱们若动作太大,保不齐把日本人逼到罗刹人 那边去。 ”
众人纷纷点头时,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慌慌 张张闯进来, 手里捧着漆盒: “ 八百里加急! 福建水师来报, 日 本萨摩藩的船队出现在钓鱼岛海域, 说是要 ‘ 巡查海防 ’ ……”
我猛 地站起身, 漆盒里密信上的朱砂印刺得人眼疼。推开窗,一阵狂 风呼啸而入, 卷着沙尘迷了人眼。
东海之上的乌云,怕是快要压 到紫禁城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