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马厉就从炕上弹了起来。
他先是轻手轻脚地把炉子里的煤续上,又把妹妹昨晚换下的衣服给洗了,晾在院子里那根新扯上的铁丝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从箱底翻出昨天新买的那身的确良衬衫和卡其布裤子。
衣服是板正,可他总觉得还缺点什么。
“哥,你干啥去啊,穿这么精神?”
马爽揉着眼睛从屋里出来,看见她哥正对着一盆水,跟自己的头发较劲。
“找活儿去。”
马厉头也不回,手上使着劲,想把那头不听话的硬头发给按下去。
“你不是在茶社干得好好的吗?青玄子道长人那么好。”
马爽不解地问。
“咳,那个啥,茶社那边活儿太清闲,挣得少。”马厉眼珠子一转,早就想好了说辞,“我托人找了个大单位的食堂,去应聘个帮厨。要是干好了,以后就是正式工,铁饭碗!”
他转过身,挺了挺胸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积极上进的有为青年。
“真的?”马爽的眼睛亮了,“大单位?那可太好了!”
“那必须的。”
马厉咧嘴一笑,他没再多说,把那封泛黄的介绍信揣进内兜,跨上那辆二八大杠,迎着清晨的冷风,朝着和平路的方向骑去。
和平路西十七号,老干部活动中心。
这地方跟马厉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没有高墙大院,没有站岗的哨兵,就是一栋三层的苏式红砖小楼,门口挂着一块掉了漆的木牌子。
院子里,三三两两的老爷子,有的在打太极,有的在遛鸟,还有的围着个石桌下象棋,吵吵嚷嚷,中气十足。
一股浓烈的人间烟火气混合着浩然的阳气,扑面而来。
马厉推着车子进来,那股子生龙活虎的劲儿,让他浑身的仙家都跟着舒坦了不少。
“这地方,可真是个好地方。”他脑子里的黄天霸忍不住赞叹一句,“把老巢安在这儿,这帮捡骨头的孙子,比狐狸还精。”
“精才好,抓住了才有嚼头。”蟒天龙的声音冷冰冰的,带着一股子杀气。
马厉心里跟他们搭着话,脸上却是一副怯生生的老实模样。
他把车子停在墙角,理了理衣领,深吸一口气,走进了小楼。
一楼大厅里,光线充足,一股子墨水和旧报纸的味道。
墙上挂着伟人像,下面贴着“为人民服务”的标语。
几个戴着老花镜的老爷子正坐在沙发上读报,声音洪亮。
马厉按照招聘启事上的信息,找到了二楼的后勤科。
“咚咚咚。”
他敲了敲门。
“进来。”
屋里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马厉推门进去,看见一个穿着中山装的中年男人正翘着二郎腿,边喝茶边看报纸。
桌上摆着个“王科长”的牌子。
“同志,你找谁?”
王科长抬起眼皮,打量了马厉一番。
“科长您好,”马厉赶紧往前凑了两步,脸上堆起憨厚的笑,“俺是来应聘的,看报纸上说,你们这儿招帮厨。”
王科长放下报纸,又上下扫了他一眼。
马厉今天这身打扮确实起了作用,看着干净利索,人也精神,不像个二流子。
“介绍信带了吗?”
王科长慢悠悠地问。
“带了带了。”
马厉连忙从怀里掏出那封介绍信,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王科长接过来,展开信纸,对着光看了半天,主要是看那个红戳子。
他显然也看不出什么门道,只是走了个过场。
“红星机械厂的?”王科长把介绍信往桌上一扔,“那厂子不是黄了吗?”
“是啊,”马厉立刻接话,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愁苦,“厂子一黄,俺们这些打零工的就没饭吃了。这不,就想着来城里找个活儿干,俺别的不会,就是有力气,不怕吃苦。”
王科长端起搪瓷缸子喝了口茶,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会做什么菜啊?”
马厉心里咯噔一下,暗道正题来了。
他挠了挠后脑勺,嘿嘿一笑:“科长,不怕您笑话,俺就会做点大锅饭,啥土豆炖白菜,白菜炖豆腐的。要说炒啥精细的小菜,俺是真不行。不过俺学得快,您让俺干啥俺就干啥,切菜刷碗,扛煤气罐子,保证没二话!”
这番话半真半假,却正好挠到了王科长的痒处。
食堂里那几个大厨,一个个都是大爷,谁都不乐意干脏活累活。
之前那个帮厨,就是嫌活儿累跑了的。
他要的,就是一个能干活的,不是一个来抢灶台的。
“看着倒还算老实。”王科长放下茶杯,站起身,背着手在屋里踱了两步,“行吧,跟我来,先去后厨让刘师傅看看。”
马厉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赶紧点头哈腰地跟在后面:“谢谢科长,谢谢科长!”
食堂在小楼的后面,是单独的一排平房。
还没走近,一股饭菜的香气就飘了过来。
王科长领着马厉穿过院子,一边走一边随口问道:“你叫马厉是吧?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就一个妹妹,还在上学。”马厉老老实实地回答。
“嗯,一个人负担是重了点。”王科长点点头,指着食堂门口说,“就是这儿了。我们这儿虽然是帮厨,但管吃管住,一个月还有二十块钱工资,干得好以后还有机会转正。”
马厉连声道谢,心里却在暗自盘算。
他跟着王科长走进后厨,一股热浪夹杂着油烟味涌了出来。
里面空间不小,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厨师正在忙活,案板上剁菜的声音此起彼伏。
“老刘!”
王科长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一个五十多岁,长得又高又壮的胖厨师闻声转过头,他就是食堂的班头刘师傅。
王科长指着马厉,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
刘师傅拿他那双被油烟熏得微眯的眼睛,从上到下把马厉审了一遍,就像在看一扇准备下锅的猪肉。
“新来的?看着倒挺壮实。”刘师傅的声音跟他的人一样,洪亮得很,“小伙子,颠个勺我看看。”
马厉心头一紧,完犊子,怕什么来什么。
他硬着头皮走到灶台前,看着那口大黑锅,脑子里飞快地想着对策。
“刘师傅,”马厉苦着脸,搓着手说,“俺真不会颠勺,在家烧火做饭都用铲子。您要是让俺扛一百斤大米,俺眼睛都不眨一下。这勺,俺怕给您摔了。”
他这话说得实在,周围几个小厨师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刘师傅也乐了,他摆了摆手:“行了行了,看你这熊样也知道你不会。去,那儿有堆土豆,给我削一盆出来,我看看你手脚麻不麻利。”
马厉如蒙大赦,赶紧应了一声,跑到墙角的菜筐旁,抄起小刀和盆,就蹲下身子开始干活。
他虽然没正经学过厨艺,但从小干活惯了,手上的动作极快。
只见他左手拿着土豆,右手的小刀上下翻飞,一条条完整的土豆皮螺旋着落下,不一会儿,一个光溜溜的土豆就削好了,上面几乎没带下来多少肉。
这手绝活,是以前在村里喂猪练出来的,每一分粮食都不能浪费。
刘师傅在一旁看着,眼睛里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他要的就是这种手脚麻利,干活不偷懒的实在人。
“行了,别削了。”刘师傅发了话,“你小子,干活是把好手。王科长,我看这小伙子能用。”
王科长点了点头:“那就留下吧,先试用一个月。”
他转向马厉,指着旁边一扇小门:“宿舍就在后院,你自己去收拾一下。从今天开始,你就算我们活动中心的职工了。”
王科长交代完就走了。
刘师傅给马厉指了指宿舍的方向,又扔给他一套半旧的白大褂,就自顾自地忙活去了。
马厉捧着衣服,心里的大石头总算是彻底落了地。
他按照刘师傅的指点,穿过厨房,推开通往后院的门。
后院不大,堆着一些杂物和成堆的煤,角落里有一排低矮的小房间,显然是给他们这些杂工住的。
就在他准备走向宿舍的时候,他的脚步突然顿住了。
他闻到了一股味道。
那不是饭菜的香气,也不是煤堆的烟火气。
那是一股极其微弱,却让他无比熟悉的味道。
是阴气,混合着陈年腐土和死人身上特有的那种……朽烂的气味。
马厉强迫自己不要抬头,不要开眼,只是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视。
气味的源头,来自食堂侧后方,一扇不起眼的铁门。
那扇门紧紧锁着,门板上锈迹斑斑,门缝底下,似乎比别处更黑一些。
这扇门通往的,应该就是地下室。
马厉的心脏猛地一跳。
“看什么呢?新来的!”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赶紧把衣服换了,过来把那筐白菜给洗了!”
马厉浑身一激灵,立刻收回了目光。
“哎!来啦!”
他高声应着,脸上重新挂上那副憨厚老实的笑容,快步走向宿舍。
只是在他转身的瞬间,眼神深处,一抹凌厉的寒光一闪而过。
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