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进当院门儿,马厉就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爹,娘,我把李大爷接过来了!”
等马厉搀着瞎子李刚踏进自家院门,他娘秀琴就听到动静,披着件旧棉袄从屋里迎了出来。
她先前在窗户根儿底下探头探脑好几回了,就怕儿子天黑路滑出点啥岔子。
“厉儿,可算回来了!李大哥也来了!快,快进屋暖和暖和!”
秀琴一见马厉肩上那沉甸甸的蓝布包袱,还有手里拎着的柳条筐,脸上的笑容先是灿烂了一下,随即就僵住了。
她眼尖,一眼就瞧出那包袱里头绝不是自家那点寒酸东西。
再瞅瞅马厉身上,那装着泡菜馍馍的布口袋,心里顿时就跟明镜儿似的。
等马厉把瞎子李搀进屋,把肩上的包袱和手里的柳条筐往炕沿上一放,那“咚”的一声闷响,更是让秀琴心里咯噔一下。
“厉儿,这……这是……”秀琴指着那堆东西,声音都有些发颤。
马厉还没来得及开口,瞎子李己经摸索着在炕沿边坐下了,笑呵呵地说道:
“弟妹啊,大过年的,我这孤老头子也没啥好准备的,就寻摸了点吃食,今晚咱们一块儿热闹热闹。”
秀琴一听这话,脸“唰”地就红了,从脖子根儿一首烧到耳朵尖。
自家是去请人家过年的,结果呢?
东西没送出去,反而让人家大包小包地拎了这许多东西上门!
这叫啥事儿啊!这不是让人家看笑话吗?她马长海的婆娘,啥时候这么没脸没皮过?
一股邪火“噌”地就从秀琴的心窝子里蹿了上来,她也顾不上瞎子李还在场,转头就瞪着马厉,压着嗓子数落开了:
“马厉!你个败家玩意儿!你……你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啊?我让你去请李大爷,你倒好,反倒把李大爷家都快搬空了!咱家是穷,是底子薄,可咱不能没骨气!你爹平日里咋教你的?做人得知恩图报,不能占人家便宜!你李大爷帮了咱家多少?咱家拿啥谢人家了?你这张脸皮是让狗啃了还是让门给挤了?”
秀琴越说越气,唾沫星子都快喷到马厉脸上了。
她一想到自己先前还宝贝似的把那俩白面馍馍捂在怀里,生怕凉了,再看看眼前这堆羊肉大鱼,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狠狠抽了几巴掌。
马厉被他娘劈头盖脸一顿训,也是有苦说不出。
他想解释,可他娘那机关枪似的数落,根本不给他插嘴的机会。
“娘,您听我说……”
“你说啥你说!你还有啥说的!信不信我现在就给你过个年?”秀琴一跺脚,指着马厉的鼻子,
“你李大爷那是客气!那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你还真就顺杆爬了?咱家再穷,也不能干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儿!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让村里人知道了,不得戳咱家脊梁骨,说咱家专门占孤寡老人的便宜?”
正当秀琴气得呼哧呼哧喘粗气的时候,里屋门帘一挑,马长海裹着件破皮袄也走了出来。
他先前在里屋躺着,隐约听到外屋地动静不对,自家婆娘那嗓门,隔着墙都震耳朵。
“咋呼啥呢?大过年的,吵吵闹闹的,像啥样子!”
马长海皱着眉头,话刚出口,就看见了炕沿上那堆东西,还有瞎子李那张略显尴尬的老脸,以及自家婆娘那气得通红的脸和儿子那一脸的委屈。
马长海心里也是“咯噔”一下,他比秀琴更明白瞎子李对他们家的恩情。
从黄皮子讨封,到指点迷津,再到帮着立堂口,哪一样不是瞎子李在背后撑着?
他们家欠瞎子李的,早就不是几个鸡蛋、几个馍馍能还清的了。
如今大过年的,非但没能好好款待人家,反而让老人家破费这么多,马长海这张黝黑的老脸也有些挂不住了,心里头那叫一个五味杂陈,更多的是过意不去。
“李……李大哥……”
马长海搓着手,声音有些干涩,
“这……这怎么好意思……您老这……这不是折煞我们吗?您帮我们那么多,我们还没好好谢谢您,倒让您老又搭东西……”
他是个实在人,不大会说场面话,憋了半天,也就这么几句,但那份愧疚和不安,却是实打实的。
他狠狠瞪了马厉一眼,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你小子也是,咋就不知道拦着点儿?
马厉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能说啥?说这老登是故意吓唬他,然后拿这些东西“补偿”的?
还是说这老登其实“深藏不露”,根本不差这点东西?
这话一出口,指不定他爹娘更得炸毛。
屋里头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僵住了。
秀琴还在呼哧呼哧地喘气,马长海低着头搓着手,马厉耷拉着脑袋不敢吱声,只有瞎子李,摸了摸鼻子,干咳了两声,试图打破这尴尬。
“咳咳,”
瞎子李清了清嗓子,那张老脸转向秀琴和马长海的方向,虽然眼睛瞧不见,但那股子气定神闲的劲儿又回来了,
“长海兄弟,弟妹,你们这是干啥?老头子我今儿个过来,一是图个热闹,二呢,也是真心实意想跟你们一块儿过个年。”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带着几分语重心长:
“再说了,我跟厉子这孩子,投缘。这小子,别看平日里闷声不响的,心里头敞亮着呢!孝顺爹娘,又重情义。你们以为仙家挑弟马,是随随便便在大街上拉一个就行了?那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仙家选弟子,最看重的是啥?是这人的心性,是这人的品德!心不正,德不配,就算是有那个机缘,也接不住仙家的香火,早晚得出事!”
瞎子李这话一出口,秀琴那股子邪火顿时就灭了大半。
她愣愣地看着瞎子李,又瞅了瞅自家儿子。
瞎子李这话,分明是在抬举她家乐厉!说厉子孝顺,重情义,还说仙家都看重他这品性!
马长海也是一怔,随即长长叹了口气,先前那点尴尬和过意不去,倒是被瞎子李这几句话给说得舒坦了不少。
是啊,厉子这孩子,打小就实诚,知道心疼人。
秀琴心里头更是百感交集,先前只觉得丢人,这会儿听瞎子李这么一说,反倒觉得自家儿子有出息了,连仙家都看得上!
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猛地一咬牙,转头对着马厉,抬脚就照着他小腿肚子不轻不重地踹了一下。
“兔崽子!还愣着干啥?!”
秀琴眼睛一瞪,“
李大爷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不明白?这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还不赶紧给你李大爷磕头!端茶!叫师父!”
马厉被他娘踹得一个激灵,又听见“叫师父”三个字,脑子还有点懵。
可看他娘那架势,不容他多想,他爹马长海也在旁边沉着脸点了点头,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马厉心里头“咯噔”一下,知道这事儿是板上钉钉了。
他看了看瞎子李,老头子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得,这位爷怕是早就等着这一出了。
他也不再犹豫,“噗通”一声就跪在了瞎子李跟前,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砸在冰凉的土地上,发出“咚咚咚”的闷响。
“师父!”马厉抬起头,声音洪亮。
秀琴赶紧手忙脚乱地要去倒水,马长海拦住了她,从灶台边拿起刚烧开水的水壶,倒了一碗滚烫的热水道:
“厉子,给你师傅敬茶。”
马厉接过碗,热气腾腾,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又跪行几步,将碗高高举过头顶:“师父,请喝茶!”
瞎子李摸索着伸出手,稳稳地接过了茶碗,喝了一口又咧了咧嘴,最后点了点头,沉声道:
“好,好孩子。起来吧。”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
“既然拜了师,师父也不能让你空着手。这拜师礼嘛,今儿个来得匆忙,没带在身上。等过了年,明儿个,师父再把礼物给你。”
马厉一听还有礼物,眼睛顿时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