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这些日子马长海夜夜睁眼到天明，今儿个却出奇地犯困。
脑袋一挨着枕头，那呼噜声就跟拉风匣似的响了起来，震得窗户纸都嗡嗡作响。
他婆娘在一旁听着，反倒松了口气，心说当家的总算能睡个囫囵觉了。
迷迷糊糊中，马长海觉得自己飘飘悠悠，来到一处雾气昭昭的地方。
眼前站着个老婆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身干净的蓝布褂子，手里拄着根乌木拐杖，正慈眉善目地瞅着他。
“孩子，”老婆婆开口了，像是一股清泉流进他心里，“你这灾祸，是冲撞了不该冲撞的。想活命，去邻镇寻瞎子李，他能救你。”
话音刚落，老婆婆的身影便淡了，马长海猛地一激灵，醒了过来。
天光大亮，马长海睁开眼，梦里的话记得清清楚楚。
他急得在炕上“咕咕嘎嘎”地比划，又指东边，又做瞎子状。
他婆娘这回倒是机灵，琢磨了半天，一拍大腿：
“你是说，让你去邻镇找个瞎子？”
马长海连连点头，心里略微有些纳闷。
两口子简单收拾了下，他婆娘搀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邻镇赶。
邻镇离他们村子不算远，也就十来里山路。
一路上，马长海仍是那副德行，想说话就出怪声，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指指点点。
到了邻镇，打听瞎子李，倒也不难。
镇口摆摊的都说，那是个奇人，住在镇西头一个破落的小院里，平日里给人算命看相，据说灵验得很。
按着指点，两人找到了那小院。
院门虚掩着，马长海婆娘壮着胆子推门进去，只见一个干瘦老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长衫，闭着眼睛，正襟危坐在一张小马扎上，手里捏着两颗油光锃亮的核桃，慢慢悠悠地转着。
他面前摆着个小木桌，一把破蒲扇，旁边还放着个签筒。
马长海刚想“咕咕”两声，示意自己来了，那瞎子李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抬，淡淡开口：
“马猎户，你可算来了，我等你半天了。”
马长海和他婆娘都吓了一跳，面面相觑。
他婆娘刚要开口解释，瞎子李又说话了：
“不用你婆娘替你张罗，你的事，我门儿清。”
瞎子李慢慢睁开眼，那眼眶里空洞洞的，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却像是能看透人心。
“你是不是打死了一只不该打的黄皮子，如今说不出话，打不着猎，浑身不得劲儿，夜里还净做噩梦？”
马长海听了这话，如同五雷轰顶，也顾不上自己说不出话，‘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对着瞎子李‘呜呜哇哇’地磕头，眼泪鼻涕一大把，那意思是求瞎子救命。
“起来吧。”瞎子李摆摆手，那空洞的眼眶转向马长海的方向，
“你打死的那只黄皮子，不是寻常畜生。那是黄大仙座下修行了三百年的弟子，那天是它功德圆满，要过坎儿，化形的紧要关头。它给你磕头，是求你放它一条生路，助它渡劫。你倒好，一枪把它打回了原形，三百年的道行毁于一旦，能不怨你吗？”
马长海听得心惊肉跳，冷汗涔涔。
他婆娘也是一脸惊疑，刚想开口说：“李大哥，你咋知道……”
瞎子李却摆了摆手，那两颗核桃在他手里“咔啦咔啦”转得不疾不徐，瞎子李转向马长海的方向，
“你这嗓子想说话的时候，嘴里出来的却是鸡鸣狗叫，牛哞马嘶，是不是这个理儿？”
马长海听他一语道破，更是心惊，也顾不上别的，急忙“咕咕嘎嘎”地点头，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满脸的焦急和期盼。
瞎子李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
“旁人听不懂，以为你中了邪，或是被什么野仙精怪给迷了心窍，胡言乱语。”
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其实啊，你这说的，不是胡话，也不是什么邪祟附体。”
马长海和他婆娘都竖起了耳朵，大气不敢喘。
“你这叫‘上方语’。”
瞎子李一字一句道，
“是仙家的话。凡人听不懂，自然也说不得。你一张嘴，就是仙家那边的动静，传到咱们这阳世间，就走了样，成了牲畜的叫唤。”
“上方语？”马长海婆娘失声叫了出来，满脸的不可思议，
“仙家的话？俺家当家的咋会说仙家的话了？”
瞎子李将核桃往桌上一放，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这就是症结所在了。”他微微侧过头，像是在倾听什么，
“你家男人，打死那只黄皮子，看似是惹了祸，其实也是结了缘。那黄皮子不是寻常角色，是黄大仙座下有点道行的。你一枪结果了它，坏了它的修行，按理说，这梁子是结下了，你得遭报应。”
马长海闻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可奇就奇在，”瞎子李话锋一转，
“仙家并没首接要你的命，反倒是让你出了这些洋相，受了这些罪。你以为你打猎打不着，养鸡鸡死，种地地荒，浑身不舒坦，是单纯的倒霉？”
他摇了摇头，那双瞎眼仿佛闪过一丝精光：
“错喽！你这浑身上下的不自在，夜不能寐，心慌气短，后背发沉，说话变调，手气不顺……这都是仙家在给你‘打窍’呢！”
“打窍？”马长海婆娘听得云里雾里，
“李先生，啥叫打窍啊？俺们庄稼人，听不懂这些。”
“打窍，就是打通你的关窍脉络。”瞎子李解释道，
“人的身上，有七经八脉，寻常人都是堵着的，跟那淤了泥的河道似的。仙家要用你，就得先把你这身子骨给拾掇干净，把那些个关窍给冲开。这个过程，可不好受。就像那新修的河道，得用大水猛冲，把那些石头土块都给冲走，能不折腾吗？你现在这嗓子眼儿，就是仙家在给你通‘喉窍’，让你能说它们的‘话’；你那后背沉，是仙家在给你开‘顶窍’，让你能接它们的‘灵’。这打猎不顺，家宅不宁，都是在磨你的性子，消你的凡尘浊气。”
马长海听得目瞪口呆，他想说点什么，可一张嘴，依旧是“呜哩哇啦”一通怪叫，急得他首拍大腿。
瞎子李像是知道他想问什么，继续说道：“至于仙家为啥要费这么大劲给你打窍……哼，”他冷笑一声，“那黄皮子虽说被你打死了，可它在仙家面前告了你的状。但仙家看你也是个打猎吃肉的命，又见你阳气尚足，是个能扛事的坯子，动了别的心思。”
他把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意味：“仙家这是相中你了，要抓你当‘弟马’，给你‘捆身’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