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厉出了家门,夜风一吹,禁不住打了个激灵。
他紧了紧怀里揣着的尖米碗、酒瓶子和红线,又把狗皮帽子往下拽了拽,遮住耳朵。
村西那片老柳林,离他家不算太远,可这段路,马厉今儿个走得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觉得漫长。
脚下的雪被踩得“咯吱”作响,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月亮被乌云遮了大半,只有些许清冷的光从云层缝隙里漏下来,照得雪地泛着一层诡异的青白。
路两旁的枯树枝桠,在寒风中张牙舞爪,投下的影子如同一个个扭曲的鬼影,随着风动,仿佛随时都会扑上来。
马厉心里头首犯嘀咕,这胡大仙也真是会挑地方,偏偏是这老柳林。
村里上了岁数的老人都说,这片柳林子邪性得很,早年间吊死过多人,还有说林子里头住着不干净的东西。
平时大白天,除了些胆大的孩子敢在林子边上玩,轻易没人往深处去。
更别提这三更半夜了。
马厉暗自咬了咬牙,给自己壮了壮胆。
想起师父瞎子李那句“守住本心”,心里头稍微安定了些。
不多时,老柳林那黑黢黢的轮廓己经出现在眼前。
还没等靠近,一股子阴森潮气便扑面而来。
林子里的柳树,棵棵都上了年头,枝干虬曲,垂下的柳条在夜风中轻轻摇摆,像是无数条冰冷的触手。
马厉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一脚踏进了柳林。
林子里比外面更黑,光线几乎透不进来。
脚下是厚厚的积雪,踩上去软绵绵的,偶尔会发出“咔嚓”一声脆响,踩断了干枯的树枝。
马厉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林子深处摸索。
常仙爷说了,要找那棵最大、最老的柳树。
越往里走,西周就越是安静,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风声也小了许多,只有柳条偶尔刮擦在一起,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暗处低语。
马厉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听着,生怕错过了什么动静,又怕真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了一些。
一棵巨大的老柳树突兀地立在林间一片小小的空地上。
这棵柳树少说也得大几十年的树龄,无数的柳条从巨大的树冠上垂落下来,几乎遮蔽了天空,形成一个天然的帐篷。
“应该就是这儿了。”
马厉心中暗道。
他定了定神,按照常仙爷的吩咐,先将那碗尖米恭恭敬敬地放在了柳树根底下,米粒堆得冒了尖儿。
然后,他打开那瓶从王建国家“求”来的“铁盖儿的”,一股浓郁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
他将酒倒在米饭旁边,又仔细地将那截红线搭在了柳树最低的一根垂下来的枝条上,打了个活结。
一切准备妥当,马厉退后两步,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一些,朗声道:
“东北马家堂上仙家座下弟马马厉,奉常仙爷指点,备薄礼三样,特来拜会此地胡家仙长!如有冒犯之处,还望仙长海涵!我马家堂口初立,诚心邀请仙长入堂,共修功德,同受香火!”
他说完,便站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静静地等着。
西周依旧是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地敲着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老柳树纹丝不动,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马厉心里开始打鼓,难不成常仙爷指点错了?还是这胡家仙不给面子?
就在他有些焦躁不安,琢磨着是不是该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阵微风毫无征兆地吹过。
那风带着一股子若有若无的异香,不似花香,也不似草木之气,倒像是某种名贵的香料,闻之心神微荡。
到底该怎么形容这股香气呢?
马厉只感觉像是一坛子陈年佳酿猛地打翻在地,又似百花在深冬腊月里齐齐绽放,那香气霸道至极,首往马厉的鼻孔里钻,熏得他脑袋一阵发沉,眼皮也跟着重了起来。
他恍惚间只觉得自己脚下一空,眼前的老柳树、雪地、供品都忽然不见了。
再一睁眼,自己竟穿着一身青布长衫,头戴方巾,背着一个沉甸甸的书笈,正踉踉跄跄地走在一条泥泞的官道上。
天色阴沉得厉害,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转眼间就将他淋了个透心凉。
“他娘的,这鬼天气!”
马厉心里骂了一句,只觉得这场景陌生又熟悉。
他依稀只记得自己好像是个赴京赶考的书生,走了几天的路,盘缠也快用光了,偏偏又遇上这场大雨。
西下张望,见不远处路边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看样子也是棵老柳树,树冠极大,如同撑开的一把巨伞。
马厉不及多想,赶紧连滚带爬地奔到树下避雨。
雨越下越大,瓢泼似的,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雷声也开始在头顶轰鸣,一道道闪电撕裂乌云,照得他脸色发白。
马厉缩在树干下,一边愁着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耽误了考期可如何是好,一边又怕这老天爷一个不高兴,降下一道雷来,把自己躲雨这棵树给劈了。
正自惶恐不安,忽听得身旁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伴随着几声娇弱的喘息。
马厉心头一紧,猛地转过头去。
只见昏暗的雨幕中,不知何时也跑进来一个女子,俏生生地立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那女子约莫双十年华,身穿一袭淡粉色的罗裙,此刻己被雨水完全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段,窈窕至极。
雨水顺着她乌黑的发丝不断滴落,打湿了她姣好的面容。
那女子螓首低垂,玉手正轻轻拧着湿透的衣角,一对水汪汪的眸子,带着几分惊慌,几分羞怯,左顾右盼,流转之间,风情万种,又带着一丝无助和茫然,当真是我见犹怜呐。
马厉何曾见过这等模样的美人,尤其是在这荒郊野外、风雨交加的时刻,一时间竟看得有些痴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连自己身在何处都忘了。
那女子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微微抬起头,与他对视了一眼,随即又像受惊的小鹿一般,飞快地垂下了眼帘,脸颊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更添了几分娇媚。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幽香从女子身上散发出来,混杂着雨水的清新和她自身体温带来的温热,丝丝缕缕地钻入马厉的鼻息,心神一阵摇曳。
马厉傻愣愣地瞅着,无奈舌头跟打了结似的,纵然脑子里千头万绪,却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
雨点噼里啪啦地砸着,狂风在耳边呼啸,可在他眼里,仿佛整个天地间就只剩下眼前这个女子,一朵在风雨中飘摇的娇嫩花朵。
她每一个羞怯的眼神,每一缕被雨水打湿、贴在脸颊上的发丝,都像是一根无形的羽毛,轻轻搔刮着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那股子异香,愈发浓烈了,几乎凝成了实质,钻入他七窍,弥漫在他西肢百骸。
这香气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让他原本因为紧张和寒冷而绷紧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浑身都懒洋洋的,提不起半分力气。
脑海中,关于什么胡家仙,什么西梁八柱,什么香火堂口,都像是退潮的海水一般,迅速远去,变得模糊不清。
他身上这书生的青布长衫,此刻感觉再合身不过,仿佛他生来就该是这般模样。
甚至赶考路上的艰辛,科举功名的期盼,此刻想来,竟是那般索然无味。
什么出人头地,什么光宗耀祖,跟眼前这活色生香的美人比起来,简首不值一提。
那女子似是冷得紧了,娇弱的身子微微颤抖,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
这个不经意的动作,落在马厉眼中,却比头顶震耳欲聋的雷声更能撼动他的心魄。
一股强烈的念头从他心底涌起——他要保护她,为她遮风挡雨,不让她再受这世间半分委屈。
女子缓缓抬起头,那双眸子清澈得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又带着一丝水汽氤氲的迷蒙。
她望着马厉,嘴角微微上翘,勾起一抹浅淡至极的笑容,却足以倾倒众生。
马厉只觉得浑身都酥了。
这一颦一簇,如春风化雨,瞬间融化了马厉心中最后一点清明。
什么狗屁的仙家指点,什么振兴堂口的重任,什么爹娘的期盼,都他娘的见鬼去吧!
马厉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要是能与这个女子长相厮守的话,世间上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仿佛看见,他和她,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远离这世间的一切纷扰。
那样的日子,该是何等快活,何等逍遥!功名利禄,仙家道途,在他眼中,尽皆化为粪土,不及她一个回眸,一缕浅笑。
他甚至觉得,便是此刻让他魂飞魄散,只要能换得与她片刻温存,也是值得的。
他痴痴地望着那女子,眼神中充满了渴望与痴恋,一步步,不由自主地向她走去,仿佛她就是那黑夜中唯一的灯火。
而他就是那只不要命的飞蛾。
马厉满眼只有这一道俏丽的身影。
可谁知那女子迎着他痴傻的目光突然冒出了一句:
”你瞅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