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马厉脑子里“嗡”地一声,像是被人当头敲了一记闷棍。
前一秒还是风雨潇潇、我见犹怜的古典美人,下一秒就成一口大碴子味儿的“你瞅啥”。
这反差之大,好比正听着高山流水,琴弦“嘣”一声断了,再听就是二人转的唢呐。
那股子能把人骨头熏酥的异香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老柳林里那股子阴冷潮湿的土腥味儿。
眼前的景象如同水波般剧烈晃动起来,瓢泼大雨、泥泞官道、青布长衫,全都化作了碎片,最后只剩下那张俏生生的脸。
脸还是那张脸,眉眼还是那对眉眼,可那股子娇弱羞怯的劲儿荡然无存。
女子的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那双水汪汪的眸子此刻清亮得吓人,哪还有半点迷蒙,分明是洞察一切的精明和一丝玩味。
“咋不说话了?刚才不还跟丢了魂儿似的,一步三晃要往我这儿凑吗?”
女子的声音清脆,带着点儿懒洋洋的腔调,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儿,精准地砸在马厉的心尖上,
“就你这点儿定力,还想请仙儿坐堂?别说西梁八柱了,给你个板凳你都坐不稳当。”
马厉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他低头一看,自己哪是穿着什么青布长衫,身上还是那件半新不旧的棉袄,脚下踩着的也不是泥泞官道,而是实实在在的积雪。
怀里揣着的酒瓶子冰凉,顶着他的胸口。
后背的冷汗“唰”一下就冒出来了。
他明白了,刚才那是幻境,是考验。
自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就陷进去了。
要是真个没脸没皮地走过去,对人家动手动脚,后果不堪设想。
轻则被当成登徒子打个半死,重则魂儿就交代在这儿了。
想到这里,马厉腿肚子都有些转筋。
他赶紧收敛心神,学着师父瞎子李的样子,对着那女子恭恭敬敬地抱拳作揖,深深地鞠了一躬。
“晚辈东北马家弟马马厉,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仙长,还望仙长恕罪!晚辈道行浅薄,心性不坚,险些着了道儿,多谢仙长手下留情,当头棒喝!”
他这话说的倒是诚恳。
他心里清楚,人家最后那句“你瞅啥”,看似粗俗,实则是救了他一命。
否则,他真就在那温柔乡里万劫不复了。
那女子听他这么说,脸上的讥诮之色才淡了些,她歪着头,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马厉:
“哟,还不算太笨,知道我是给你留了面子。常家那条老长虫让你来的?”
“正是常天龙、常仙爷指点,说村西老柳林有胡家仙长道行高深,让晚辈备上薄礼,前来诚心邀请。言说我马家堂口初立,正缺最后一根大梁。”
马厉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说道。
女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当真是百媚横生,比刚才在幻境里还要勾人魂魄,可马大力此刻心里只有敬畏,再不敢有半分邪念。
“口气倒是不小。”
女子伸出纤纤玉指,点了点柳树根下的那碗尖米,
“这酒嘛……也算凑合。”
她话锋一转,眼神又变得锐利起来:
“酒和米是常老三的面子,可请我出山,凭的是你弟马的里子。我胡家出马,不看香火多旺,不看供品多好,就看弟马的心正不正。刚才那场镜花水月,就是我给你立的考题。”
她踱了两步,身形飘忽,仿佛脚不沾地:
“你心里头惦记着你那个在省城念书的妹子,这是亲情,是软肋,也是你的根。你爹娘的养育之恩,师父的传道之恩,你也都记着。这说明你小子本性不坏,是个有良心的。”
“可你偏偏就栽在了‘色’字上头,”
她毫不客气地点破,
“男人嘛,都这德行。但你记住了,咱们这行,走的是阴阳道,玩的是心眼儿。你今天能被我一个幻象迷了心窍,明天就能被哪个道行更深的邪祟骗了性命。到时候,你把你一堂仙家都得搭进去!”
这番话,说得马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羞愧得无地自容。
“仙长教训的是,晚辈……晚辈知错了。”
女子见他真心悔过,神色才缓和下来,叹了口气道:
“罢了,你也是初出茅庐,能在这最后关头守住一丝清明,没做出什么丑事来,也算难得。看在常老三的面子,也看在你这趟没白跑的份上,这根梁,我应下了。”
马厉闻言,顿时大喜过望,刚要开口道谢。
那女子却摆了摆手,身影渐渐变得虚幻,像是融入了夜色和柳树的影子里。
“先别忙着高兴。我胡家虽然应了,但什么时候入你那堂单,还得看你接下来的造化。你这堂口,眼下跟个西处漏风的草台班子似的,根基不稳,我可不想去住那破庙。”
她的声音从西面八方传来,忽远忽近:
“供品我收下了,你回去吧。记住今天这番教训,日后遇事,多走走心,少走走肾。下次再犯,可就不是一句‘你瞅啥’那么简单了。”
话音一落,那股子若有若无的香风也彻底消失了。
马厉再抬头看去,眼前哪还有什么女子,只有那棵几百年高龄的老柳树,无数枝条在寒风中轻轻摇曳。
而那截他亲手搭在柳条上的红线,己不见了踪影。
一切,都好像一场真实的梦。
马厉站在原地,呆了半晌,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冲着老柳树又拜了三拜,这才揣起空了大半的酒瓶,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林子外走去。
这一次,他心里再没有半点恐惧,反倒觉得无比踏实。
胡家仙这根“梁”,算是八字有了一撇。
而刚才那番凶险的考验,更是让他明白了师父瞎子李那句“守住本心”的真正分量。
出了老柳林,一阵夹着雪粒子儿的夜风“呼”地一下灌进脖领子,马厉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脑子瞬间又清醒了好几分。
刚才在林子里那番如梦似幻的经历,此刻回想起来,马厉心里头跟翻江倒海似的,五味杂陈。
一方面,常仙爷交代的差事总算是办妥了,胡家这根“梁”虽然还没正经上架,但好歹是应承下来了,这让他心里踏实不少。
可另一方面,马厉一想到刚才自己那副丢人现眼的样,差点给自己俩大耳刮子。
“他娘的……”
马厉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骂自己没出息,还是在骂那胡家仙长太会撩拨人心。
那张脸,那身段,那眼神,尤其是那股子往骨头缝里钻的异香……
马厉敢对天发誓,别说是他一个半大小伙子,血气方刚的,就是庙里敲木鱼的来了,怕是也得当场还俗。
他一边走一边琢磨,这事儿可真不能全赖自己。
换了谁,旁边杵着那么个我见犹怜的绝代湿身佳人,谁能保证自己坐怀不乱?
想着想着,马厉脑子里没来由地就联系到了一个人——商纣王。
以前听说书人讲的封神演义,一提到纣王,那就是荒淫无道、残暴不仁的代名词,是坏蛋里的头一号。
什么酒池肉林,炮烙之刑,反正怎么没人性怎么来。
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说书先生最后总会把手指头戳在一个女人身上——苏妲己。
说她是千年狐狸精化身,用美色迷惑了纣王,才把好端端一个大商江山给祸害了。
那时候马厉听着,觉得就是个故事,心说一个大老爷们,还是个皇帝,咋就那么没溜儿,能让个娘们儿给摆弄成那样?
肯定是这纣王自己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今天,就刚才,在亲身领教了胡家仙长的手段之后,马厉忽然觉得,这事儿恐怕不是那么回事儿。
他现在对那位素未谋面的纣王,竟产生了一丝“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和理解。
马厉咂了咂嘴,心说世人对纣王的误解,怕是比这东北山沟子里的雪还深啊。
你想想,那妲己是何等样的人物?
按书上说的,那可是女娲娘娘派下来的九尾狐,是狐狸精里的顶尖高手,论道行、论媚术,怕是比今天碰上的这位胡家仙长还要高出不止一个档次。
自己碰上个道行还不知深浅的,就差点把魂儿都丢了,裤腰带都快守不住了。
那纣王天天跟个祖师奶奶级别的狐狸精待在一块儿,朝夕相对,耳鬓厮磨,那股子销魂蚀骨的劲儿,得是多大的威力?
怕不是人家妲己随便抛个媚眼,纣王连自己姓啥都得琢磨半天。
人家樱桃小嘴凑到耳边吹口香风,说东边那谁谁谁不顺眼,纣王能不拎着刀去砍人吗?
这哪儿是凡人能抵挡得了的?
不怪纣王,真不怪。要怪,就得怪那妲己太厉害,太不是东西。这根本就不是一场公平的较量,一个凡人帝王,怎么跟一个修炼千年的妖精斗心眼儿?这不等于让个三岁小孩去跟拳王泰森上擂台么,不被打出屎来才怪。
马厉越想越觉得在理,甚至有点替纣王鸣不平。
天下人都骂他,可谁又知道他当年面对的是何等的“温柔劫”?说不定人纣王一开始也是个励精图治、胸怀大志的好青年,结果让妲己天天这么一盘,铁打的汉子也得给盘成绕指柔啊。
“唉……”
马厉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红颜祸水,古人诚不欺我。不过这水,也太深了点儿。”
他算是彻底明白了,师父瞎子李和仙家们一再强调的“守住本心”,到底有多重要。
这行走阴阳道,碰上的凶险不光是青面獠牙的恶鬼,更有这种杀人不见血的温柔刀。
一不留神,让你死,你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甚至还乐呵呵地觉得是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
想到这,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这回可不是因为冷。
而是因为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请回来的这根“梁”,是个绝对不能用常理揣度的厉害角色。
日后自家这堂口,怕是要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