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晃晃悠悠,跟个喝醉了酒的老汉似的,走走停停。
马厉被挤在人堆里,闻着汗味儿、韭菜盒子味儿还有雪花膏味儿,脑子一阵阵发蒙。
他手里提溜着两包东西,生怕让人给挤烂了,只得护在胸前。
搁在以前,他也是这人堆里的一份子,可如今,他却觉得自个儿像一滴油掉进了水里,怎么也融不进去。
他大姑家住在一片老式的红砖家属楼里,比他那工厂宿舍强点有限,都是筒子楼的格局。
楼道里黑黢黢的,堆满了蜂窝煤和酸菜缸,空气里那股子陈年老味儿,冲得人脑门子疼。
马厉凭着记忆摸到三楼,敲了敲尽头那扇掉漆的绿木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姑娘脑袋。
一看见马厉,那姑娘的眼睛“噌”地就亮了,惊喜地叫了一声:“哥!你咋回来了!”
这姑娘就是他亲妹妹,马爽。
“丫头,想哥了没?”
马厉咧嘴一笑,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想!咋不想!”马爽接过东西,掂了掂,又惊又喜,“哥,你咋买这么多东西!”她把他拽进屋,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你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快坐,快坐,我给你倒水。”
屋子不大,一间半,里头那半间用木板隔出来,就是马爽的住处。
外屋摆着一张饭桌,两把椅子,还有一个破旧的五斗橱,角落里堆着杂物,显得拥挤不堪。
马厉的大姑马秀娥正系着围裙在公用厨房里忙活,听见动静探出头来,看见马厉,脸上倒是露出了笑模样:
“哎哟,是小厉啊!啥时候回来的?快坐,快坐,看你这孩子,回来就回来,还买啥东西,乱花钱!”
嘴上虽这么说,但她瞅见那又大又红的苹果和油纸包的槽子糕,眼神里还是透着股实在的欢喜。
她麻利地把东西接过去,捡了个最大的苹果,在围裙上使劲擦了擦,塞到马厉手里:
“来,吃个苹果,刚从厂里下班吧?累坏了,正好,你姑父马上也回来了,今儿晚上多炒俩菜。”
“姑,我不是刚下班。”马厉啃了口苹果,清甜的汁水在嘴里爆开,他看着忙前忙后的大姑,开门见山地说,“我今儿个,是去厂里辞职的。”
“啥?”
马秀娥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了水泥地上,她回过头,眼睛瞪得溜圆,满脸的不可思议,
“辞职?小厉你没发烧说胡话吧?好好的铁饭碗,你说不要就不要了?你疯了?”
“没疯,姑,我心里有数。”
马厉的语气很平静。
“你有啥数?你有个屁数!”
马秀娥急了,也顾不上捡锅铲了,几步走到他跟前,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他脸上了,
“你爹那病还没好利索吧?家里正等着用钱,你倒好,把饭碗给砸了!你让我们说你啥好?你这孩子,咋变得这么不懂事了!”
马爽在一旁吓得不敢说话,一个劲儿地给马厉使眼色。
马厉没接话,他知道这事儿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跟大姑也掰扯不明白。
正僵持着,门又响了,一个身材微胖、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这人是马厉的姑父,刘建军。
他一进门,就看见了桌上那堆苹果和槽子糕,又看了看气氛紧张的马厉和马秀娥,眉头一皱:
“怎么了这是?吵吵把火的。”
“你问你这好外甥!”马秀娥气不打一处来,“刚回来,就把厂里的工作给辞了!”
刘建军一听,脸色也沉了下来。
他脱下外套,在椅子上坐下,没看马厉,而是端起桌上的茶缸子喝了口水,慢悠悠地开了腔:
“小厉啊,不是姑父说你。你也是大人了,做事得过脑子。现在这年头,找份工作多难啊。你说辞就辞,往后吃啥喝啥?”
饭菜很快端上了桌,一大盘熬白菜,一小碟花生米,还有一碗炒鸡蛋,算是很丰盛了。
可这饭桌上的气氛,此刻却有点微妙。
刘建军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所有人听:
“唉,这日子,是越来越紧巴了。前两天接到部队的信,我们家刘成,下个月就要退伍回来了。这孩子,在部队待了几年,也该回来找个工作,成个家了。可咱家就这么大点地方,他回来住哪儿都成问题。到时候,里屋得给他腾出来娶媳生娃,我跟你姑就得在外头搭个铺……”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马秀娥在一旁听着,一个劲儿地给丈夫使眼色,脸上又尴尬又发愁。马爽更是把头埋进了碗里,脸涨得通红,连筷子都不敢动了。
搁在以前,马厉听了这话,心里不定多难受,脸上肯定也挂不住。
可现在,他心里头平静得很。
他甚至能“看”到,姑父刘建军身上,除了疲惫之外,还缭绕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烦躁和怨气,那怨气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这憋屈的生活。
姑父这番话,是真心话,也是实在话,没什么可气的。
他放下筷子,拿起桌边的一瓶廉价白酒,给刘建军的杯子倒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姑父,”
马厉端起酒杯,
“这话您说到点子上了。我妹妹在这儿住了这么久,给您跟大姑添了不少麻烦。如今我回来了,就不能再让她这么打搅你们。”
刘建军端着酒杯,愣住了,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马厉一仰脖,把那杯火辣辣的白酒灌了下去,长出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我辞职,不是冲动。往后的路,我自己心里有数。明天,我就带我妹搬出去,在附近找个房子住。她考大学这事儿,不能耽误。学费、生活费,我这个当哥的,包了。”
这话一出口,屋里顿时鸦雀无声。
马秀娥和刘建军都傻了,呆呆地看着马厉,像是不认识他一样。
在他们印象里,这外甥一首是个闷葫芦似的半大孩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主意,还敢说出这种“包了”的大话?
马爽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泪光,又惊又喜又担心地看着自己的哥哥。
她觉得眼前的哥哥,跟以前那个在工厂里埋头干活的少年,好像完全换了个人。
他的肩膀似乎宽了,腰杆也首了,那双眼睛里,有一种让人心安的沉稳。
“哥……”
马厉冲她笑了笑,那意思是,放心,有哥在。
从此以后,他跟妹妹,就要在这偌大的省城里,自立门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