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子人,六双眼睛,全都钉在马厉脸上。
刘建军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嘴巴微微张着,好像头一回认识自个儿这外甥。
马秀娥更是忘了生气,满脸都是错愕,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从戏台子上走下来的陌生人。
“你……你说啥?”
刘建军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墩,酒都洒出来几滴,
“你包了?你拿啥包?小厉,做人得脚踏实地,说大话不顶饭吃。我跟你姑一个月工资加起来才多少?你现在连工作都没了,拿嘴养活你自个儿跟你妹?”
这话问得实在,也问得尖锐。
马爽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紧张地攥着衣角,想替哥哥辩解两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马厉却不见半点慌张。
他拿起酒瓶,又给姑父那只空了一半的杯子斟满,动作不急不缓。
他抬眼看着刘建军,这一次,他看的不是姑父脸上的表情,而是他整个人身上那股气儿。
在他眼里,姑父就像一头被生活拴在磨盘上的老牛,身上缠绕着一股子灰扑扑的疲惫之气。
那气里头,有对未来的焦虑,有对现状的不满,还有一种长年累月住在这种筒子楼里积攒下来的憋闷。
这股气,冲着生活,冲着命运,唯独对他这个外甥,没有多少真正的恶意。
他心里那点别扭,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说到底,都是苦命人,谁也别笑话谁。
“姑父,我知道您是为我好。”
马厉端起自己的酒杯,跟刘建军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烧下去,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眼神却越发清亮。
“我辞职,不是脑子一热。我在厂里学了门手艺,往后饿不死。钱的事,您不用操心,我既然敢说这个话,就有这个底气。”
他没法解释仙家堂口的事,只能含糊其辞。
但在他这平静又坚定的目光下,刘建军那股子质问的劲儿,竟莫名其妙地弱了下去。
“你小子……”
刘建军咂摸咂摸嘴,把杯里的酒喝了,没再多问。
这顿饭,后半截吃得异常沉闷。
马秀娥一个劲儿地给马爽夹菜,嘴里絮叨着让她多吃点,眼神却时不时地往马厉身上瞟,充满了担忧和不解。
饭后,马厉没多留,拉着马爽回了那半间用木板隔出来的屋子。
“哥,你真辞职了?你哪儿来的钱啊?”
马爽一关上门,就急切地问道,声音里带着哭腔,
“你别是为了我……姑父他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我少吃点,多用点功,考上大学就好了……”
马厉看着妹妹发红的眼圈,心里一软。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跟小时候一样。
“傻丫头,跟你没关系,是哥自己不想在厂里干了,那地方不适合我。”
他压低声音,
“放心,哥有本事,往后让你过好日子。你啥也别想,就一门心思念书,考个好大学,给咱爹妈争口气。”
马爽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不知怎么的,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竟慢慢落了地。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马厉就起了床。
他没惊动大姑和姑父,只带着马爽,揣着身上仅有的一百多块钱,走出了这栋压抑的筒子楼。
“哥,咱去哪儿啊?”马爽跟在后头,小声问。
“找房子,另起炉灶。”马厉头也不回地说道。
省城这么大,找个住的地方不容易。
兄妹俩先是去了几个贴着招租红纸条的地方。
第一家是个临街的阁楼,窗户小,屋里一股子霉味儿。
马厉一进去,就皱起了眉头。
他“看”见这屋子的西角都积着一团团黑灰色的怨气,是上一任租客留下的,那人估计在这儿过得极其不顺,天天吵架,满腹牢骚。
“不行,这地方住久了,人要生病。”
马厉拉着马爽就走。
第二家在一条深巷子里,是个独门小院,看着还不错。
可马厉刚走到院门口,就觉得一股阴冷的风从脖子后头吹过。
他抬头一看,院里那棵老槐树长得枝繁叶茂,几乎把整个院子都罩住了,树荫浓得化不开,像是凝固的墨汁。
“槐树通阴,这棵树的年头太老,根都快扎到下头去了。”
他脑子里,常天龙那冷冰冰的声音响了起来。
“走。”
马厉二话不说,又拉着妹妹离开了。
马爽一头雾水,觉得哥哥神神叨叨的。
“哥,那院子挺好的,还便宜……”
“住着不舒坦,影响你念书。”马厉只用这一句就堵了回去。
一连看了西五处,马厉都以各种莫名其妙的理由给否了。
他要找的,不光是个遮风挡雨的窝,更得是个气场干净、能让他安安稳稳立堂口的地方。
这地方,不能有太重的阴气邪气,也不能离着衙门、庙宇这种阳气太盛的地方太近,免得冲撞了。
眼看日头偏西,马爽走得脚都起泡了,兄妹俩才拐进了一条名叫“瓦片巷”的老街。
这巷子有些年头了,青石板路,两边都是些老式的二层小楼。
马厉一踏进巷子,就觉得浑身一松。
这里的气流很平缓,不急不躁,像个打太极的老头儿,带着一股安逸祥和的味儿。
巷子深处,有个小院门上挂着个“有房出租”的木牌。院门没锁,虚掩着。马厉推门进去,眼前豁然一亮。
这是个不大的小院,拾掇得干干净净。
院角有口老井,井边种着几棵向日葵,开得正艳。
正屋是三间瓦房,坐北朝南,格局方正。
最让马厉心头一喜的是,他看到屋檐下,赫然有一个燕子窝,几只雏燕正探出脑袋“叽叽喳喳”地叫着。
“紫燕含泥,堂前筑巢。这是吉兆啊!”黄天霸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咋呼起来,“小子,就这儿了!风水不错,是个安家立业的好地方!”
一个头发花白、穿着布褂的老太太从屋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个鸡毛掸子。“你们是……要租房?”
“是,大娘。”马厉赶紧上前,恭恭敬敬地说,“我们想租您的房子。”
老太太上下打量了他们兄妹俩几眼,看他们穿着朴素,但眉眼干净,便点了点头:“进来看看吧。”
屋里虽然陈设简单,但窗明几净,没半点阴晦之气。
马厉一眼就相中了这里。
他用那双“法眼”悄悄看了看老太太,发现她腿脚似乎有些不便,周身缭绕着一股淡淡的病气,集中在膝盖位置。
“大娘,您这房子我们租了。”
马厉当即拍板,又像是无意间提起,
“就是看您这院子里的青苔有点滑,您腿脚要是不方便,雨天可得当心点。”
老太太一愣:“咦?你怎么知道我腿脚不好?”
“我以前在厂里跟老师傅学过几手,会看点儿。”
马厉笑道,
“您这是老寒腿,天一冷就疼。回头我给您写个方子,用花椒和粗盐炒热了,拿布包起来敷在膝盖上,保管管用。”
这方子,是他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说的土法,但从他这个“弟马”嘴里说出来,就带了那么点不一样的分量。
老太太将信将疑,但看马厉说得头头是道,不像个油嘴滑舌的骗子,态度便又亲切了几分。
她本来还想多要点押金,这下也不提了,爽快地定了个数。
马厉当场就付了押金和第一个月的房租,身上那点钱顿时去了大半。
拿着钥匙,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马爽激动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哥,我们……我们有自己的家了?”
“嗯。”
马厉看着窗外那几株向日葵,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空气里,没有了工厂的机油味,没有了筒子楼的酸菜味,只有阳光和泥土的清香。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马厉,就在这偌大的省城里,真正地扎下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