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着张大婶送来的米面，兄妹俩的日子总算有了着落。
马爽是个懂事的姑娘，知道哥哥不容易，白天除了温习功课，就把那间小院子收拾得井井有条。
马厉则是每天早晚三炷香，雷打不动，其余的时间，就盘腿坐在屋里，静心养神，巩固自己那点微末的道行。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西天，马厉心里头开始长草了。
安稳是安稳，可这坐吃山空的滋味，比饿肚子还难受。
张大婶那点接济，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他这堂口，说白了就是个没挂牌子的买卖，不开张就得喝西北风。
可这买卖邪乎就邪乎在这儿，你不能上街吆喝“抓鬼驱邪，不灵不要钱”，那非得让人当成疯子扭送派出所不可。
张大婶那档子事，是人家送上门的，算是开门红，也是老天爷赏饭吃。
可老天爷不能天天盯着你家饭碗，剩下的路，还得自己蹚。
这天晚上，他又点上香，心里头跟几位仙家诉苦：“各位仙长，这守株待兔，终究不是个办法。
咱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总不能天天指着邻居家里闹动静吧？
再这么下去，我妹上大学的钱没着落，咱们堂口的香火钱都快续不上了。”
“哼！你小子总算开窍了！”
黄天霸的声音第一个蹦出来，带着一股子不耐烦，
“早就跟你说了，坐着等不是爷们儿干的事！依本大仙看，这省城里头，官老爷、大老板有的是，哪个家里没点见不得光的事？咱们首接找个看着最有钱的，往他家门口一站，不出三天，保准他哭着喊着把钱送上门！”
“黄堂主，你那是打家劫舍的土匪路数，不是咱们弟马该走的道。”
常天龙冷冰冰地驳斥道，
“强求来的因果，沾上了就甩不掉。到时候钱没挣着，惹一身骚，还得连累整个堂口。”
“哎呀，你们男人家，就是打打杀杀，没劲透了。”
胡九媚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带着一丝媚意，
“要我说呀，这世上最好赚的，就是痴男怨女的钱。找个舞厅、戏园子，那里头的情情爱爱，恩恩怨怨，比乱葬岗的鬼故事都多。随便点拨一两个为情所困的可怜人，不比你打打杀杀来钱快，还风雅？”
马厉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这都出的什么馊主意。
一个像拦路抢劫，一个像拉皮条的，没一个靠谱。
就在马厉脑子里乱成一锅粥的时候，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是祖太奶。
“黄堂主、胡堂主，稍安勿躁。小厉是弟马，不是胡子，更不是月老。咱们的饭碗，是凭着解人危难、渡人苦厄的本事挣来的，不是靠打家劫舍，也不是靠撮合姻缘。走的是阳关正道，求的是心安理得。”
祖太奶一开口，黄天霸和胡九媚顿时都熄了火。
“小厉，”
祖太奶又对马厉说，
“心浮气躁，非成事之基，道在脚下，亦在眼中。用心去看，机缘无处不在，却非人人可见。”
祖太奶的话，像一盆凉水，浇灭了马厉心里的燥火，也像一盏明灯，瞬间照亮了他眼前的迷雾。
对啊！
我等不来事，还等不来人吗？
这满城的生人，谁身上没点故事？
与其在这小院里枯坐，不如主动出去蹚蹚，去人多的地方，去龙蛇混杂的地方，去那些最容易滋生故事和麻烦的地方！
想到这，马厉豁然开朗。
他站起身，对屋里温习功课的马爽说：
“小爽，哥出去一趟，找找活儿干。”
马爽放下书，懂事地点点头：
“哥，你小心点。”
“放心。”
马厉拍了拍胸口，那枚断魂钉隔着衣服传来一丝冰凉，让他心里踏实了不少。
出了瓦片巷，马厉没个准主意，就顺着人流往前走。
这省城的大街，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跟乡下的清静截然不同。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被一阵阵叫好声和争吵声吸引，拐进了一处不大的街心公园。
公园里头，比外头的大街还要热闹。
一小撮一小撮的老头老太太，有的在舒展筋骨，慢悠悠地打着太极；有的围着个半导体收音机，听里头播放的二人转；最热闹的，还属那几棵大树底下，石桌石凳被占得满满当当，全是下棋的和看棋的。
马厉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靠着一棵树站着，目光在人群里缓缓扫过。
自从出了村，他的眼睛好像就跟别人不一样了。
普通人看人，看的是高矮胖瘦，是衣着打扮。
他看人，却能多看出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来。
有的人，头顶上像是顶着一团灰蒙蒙的雾，走起路来都拖泥带水，这种人多半是身体有恙，或是最近走了霉运。
有的人，身上干干净净，但眉宇间缠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黑线，这八成是心里有事，愁出来的。
这些都是小毛病，不值一提，也犯不着他出手。
他要找的，是那种真正不对劲的“大活儿”。
他的视线落在了最热闹的那一盘棋上。
一个穿着蓝色干部服、头发花白但面色红润的老头，正捻着个“炮”，满脸得意，嗓门洪亮：“将！老张头，你这‘马’又保不住喽！今天中午的烧鸡，你请定了！”
他对面那个瘦一些的老头吹胡子瞪眼，嘴里嘟囔着什么，显然是落了下风。
周围看热闹的也都跟着起哄，有说这步棋臭的，有夸那步棋妙的，七嘴八舌，好不快活。
一切看起来都再正常不过。
可马厉的眉头，却慢慢皱了起来。
那个嗓门洪亮的干部服老头，看着精神头十足，中气也足，可马厉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就像一个灌满了气的车胎，看着，实际上却有个肉眼看不见的慢撒气的口子。
他的元气，他的精气神，正在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往外泄。
马厉的目光从那老头身上移开，开始在周围的人群里搜寻。
这股子“泄”出去的气，总得有个去处。
很快，他的视线定格在了棋局外围，一个站在树荫里，揣着手，看得津津有味的老头身上。
这老头其貌不扬，穿着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褂子，脸上沟壑纵横，表情木讷，属于扔人堆里都找不着的那种。
他既不说话，也不凑热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着，像一截枯木。
可马厉的眼皮却跳了一下。
他看见了。
在那红脸膛老头和这个枯木般的老头之间，有一条几乎看不见的、比蛛丝还要细的黑线，若有若无地连着。
红脸膛老头每得意地大笑一声，那黑线就微微亮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顺着这条线，被抽走，流进了那枯木老头的身体里。
那枯木老头木讷的脸上，似乎也多了一分难以察觉的血色。
这……这是什么路数？
马厉心头一震。
他见过鬼上身，见过邪祟缠人，可这种人偷人精气的邪法，他还是头一回见。
这比撞鬼可邪乎多了！鬼物害人，总有迹可循，身上会沾阴气。
可眼前这俩老头，身上干干净净，没半点阴祟之气，瞧着就是俩普普通通的退休老干部。
这事儿，堂口里的仙家没教过，他师父瞎子李也没提过。
马厉心里没底，但他那股子劲儿上来了。
守株待兔等不来买卖，今天撞见了这么个邪乎事，要是不弄明白，他晚上觉都睡不踏实。
他不动声色，往前凑了凑，装作也是个看热闹的，站到了那俩老头中间的位置，离那个枯木老头更近了一些。
距离一拉近，他看得更清楚了。
那枯木老头揣在袖子里的双手，正捏着一个古怪的姿势，两根手指像是在捻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嘿！死棋了吧！”
棋盘上，红脸膛老头又是一声大喝，猛地把“车”往棋盘上一拍，满脸红光，得意非凡。
也就在这一瞬间，那条黑线猛地一亮！
马厉感到一股无形的吸力，从那枯木老头的方向传来。
他心头一动，没多想，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都在棋盘上的时候，不经意地往前迈了一步。
他这一步，正好从两个老头中间穿了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那条无形的黑线中间。
那枚藏在胸口的断魂钉，瞬间传来一阵冰凉刺骨的寒意！
仿佛有一根滚烫的针，扎在了冰块上，发出一声轻微的“滋啦”声。
这声音只有马厉自己能“听”到。
几乎是同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咳……咳咳……”
棋盘前，那个刚刚还得意洋洋的红脸膛老头，脸上的红光瞬间褪去，变得一片煞白。
他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手里的棋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
“老李，你怎么了？”
“快，快给他顺顺气！老张头儿你也真是那个，就不能让他一把？”
“是不是高血压犯了？”
人群顿时乱了起来，七手八脚地去扶那个姓李的老头。
而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马厉猛地回头。
他死死地盯住了那个枯木一般的老头。
那老头也正看着他。
西目相对，马厉浑身一僵。
那不再是一双浑浊木讷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半点老人的慈祥和温吞，反而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透着一股阴冷、怨毒的光。
他被发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