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汉兵己略地”,幽幽怨怨,带着刺骨的湿冷和陈年的悲戚。
陈老板那张养尊处优的胖脸瞬间没了血色,两腿一软,要不是扶着旁边一截断墙,能当场坐地上去。
他哆哆嗦嗦地指着那黑洞洞的大门,嘴唇发青,
“大……大师……你听……听见没?”
“听见了。”
马厉甚至都没回头看陈老板那副熊样,
“唱得不错,比县里文工团那个台柱子有味道。”
这句不合时宜的点评,让陈老板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这……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
“不然呢?”
马厉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却像两口深潭,首勾勾地盯着陈老板,
“跟你一样,吓得尿裤子?那谁来办事?”
他朝那扇紧锁的大门扬了扬下巴,
“她这是在叫板呢,意思是‘我在这儿,有胆你就进来’。”
马厉往前走了两步,脚踩在碎石瓦砾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废墟里格外清晰。
他没有急着去推门,而是好整以暇地问道:“陈老板,我还有个事儿没想明白。”
“您……您说……”
陈老板现在是彻底没了主心骨,马厉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个拿了扇子的工人,从楼上跳下去了,对吧?”
马厉问。
“对……对!没错!”
“他家里人害怕,把扇子给你送了回来。”
“是……是这么回事……”
“然后呢?”
马厉的声音陡然一沉,
“一个大活人,因为这把扇子死了。你是个生意人,最讲究趋吉避凶,怎么还敢把这么个要命的玩意儿留在身边?你就不怕步那工人的后尘?”
陈老板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额头上的冷汗“刷”地就下来了。
他支支吾吾地辩解:“我……我当时也是昏了头!那扇子……那扇子实在是太漂亮了,想着……想着找个懂行的人看看,说不定是古董……”
“古董?”
马厉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陈老板,你这生意能做这么大,靠的就是胆儿肥心黑吧?一条人命,在你眼里,还没一把不值钱的扇子分量重。你不是昏了头,你是贪念迷了心窍。你觉得那工人是个倒霉蛋,自己福大命大,能镇得住,对不对?”
这几句话,像是一把锋利的锥子,把陈老板心里那点龌龊念头捅了个底儿掉。
他张口结舌,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那点商场上练出来的圆滑世故,在马厉面前,被剥得干干净净。
“行了,别在这儿杵着了。”
马厉懒得再跟他废话,对着那把锈得快成铁疙瘩的锁头,用力一拽。
“咯嘣”一声脆响,那锁应声而断。
马厉推开一扇门,一股子霉味、尘土味还有散不掉的胭脂味混在一起,兜头盖脸地涌了出来。
门轴发出“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长鸣,像是这老戏院在呻吟。
门后的世界,一片漆黑。
刚才那若有似无的唱腔,在门被推开的一瞬间,戛然而止。
死一样的寂静里,连自己的心跳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跟上。”
马厉头也不回地迈了进去,身影瞬间被黑暗吞没。
陈老板在门口犹豫了足有半分钟,最后还是一咬牙,壮着胆子跟了进去。
他不敢离马厉太远,几乎是贴着对方的后背在走。
戏院里比外面更冷,那是一种渗进骨头缝里的阴寒。
空气中漂浮着无数的尘埃,在从破洞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天光里,翻滚飞舞。
脚下是厚厚的一层灰,一脚踩下去,能没过脚踝。
“黄爷,这地儿怨气可真不小啊。”
马厉在心里跟堂口通着气。
“哼!何止是不小!”
黄天霸的声音带着几分凝重,
“这娘们儿死得惨,怨气又被这戏台子养了几十年,都快成气候了!小子,你小心点,别阴沟里翻了船!”
“给她个体面,让她散了怨气就是。”
胡九媚的声音还是那副懒洋洋的调调,
“这种痴心女子,你跟她来硬的,她能跟你耗到天荒地老。顺着她的心思来,反而好办。”
马厉心里有了底,领着陈老板,凭着感觉,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戏院深处走去。
绕过一排排东倒西歪的观众席,他们终于来到了戏台下面。
即便是在黑暗中,也能依稀分辨出戏台的轮廓。
它很高,大幕己经烂成了布条,无力地垂挂在两边,台口上方那块写着“永乐大戏台”的匾额,也歪歪斜斜地挂着,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
“找……找着电闸没有?”
陈老板的声音发着颤,在这空旷的戏院里带起了一阵回音。
马厉没理他,而是抬头望着那片漆黑的舞台。
他能“看”到,那台上的阴怨之气,比任何地方都要浓郁,几乎凝成了实质,黑压压的一片。
而在这片浓黑的正中央,有一点红光,如豆,却顽固地亮着。
那是红牡丹的怨火。
马厉深吸一口气,从台侧的楼梯,一步一步地走了上去。
当他的双脚踏上舞台地板的一瞬间,一股寒意顺着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舞台上比台下更冷,木质的地板上积着厚厚的灰,上面布满了杂乱的脚印,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死寂。
“去后台找找,看有没有蜡烛或者煤油灯。”
马厉对跟上来的陈老板吩咐道。
陈老板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就往后台摸去。
他是一秒钟也不想在这鬼气森森的舞台上多待。
马厉独自一人站在舞台中央,他闭上眼,将全身的感知都放了出去。
风声、灰尘落地的声音、远处街上传来的隐约车声……还有,一个极轻极轻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就从他身后传来。
一步,两步……正朝着他靠近。
马厉猛地睁开双眼,但身后空空如也,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
可那股被窥视的感觉,却像芒刺在背,越来越强烈。
就在这时,后台传来陈老板惊喜的叫声:“大师!找着了!有蜡烛!还有火柴!”
紧接着,一点微弱的火光在后台的黑暗中亮起。
陈老板举着一根点燃的白蜡烛,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
烛光昏黄,只能照亮他身前一小片地方。
光影摇曳,将人的影子在墙上拉扯得奇形怪状,更添了几分诡异。
“大师,这……接下来咱们怎么办?”
陈老板把蜡烛递过来,压低了声音问。
马厉接过蜡烛,没有回答。
他举着那点微弱的光,缓缓地照向舞台的正上方。
那里,是吊着各种幕布和景片的横梁。
烛光所及,只见一根粗大的主梁上,一截白色的东西,正静静地悬在那里。
那是一段打着死结的白绫,上面积满了灰尘,不知道挂了多少年。
它就在那里,在微弱的烛光中,随着从破洞窗户里灌进来的阴风,轻轻地……轻轻地来回摇晃。
仿佛,刚才还有个人,吊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