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板的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
那截白绫,就那么挂在头顶上,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像一条吐着信子的白蛇,一晃,一晃,晃得他心尖子发颤,两排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架。
“妈呀!”
他终于绷不住了,发出一声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的尖叫,转身就想往外跑。
“给我站住!”
陈老板的腿当场就僵住了,他扭过一张比白蜡烛还白的脸,哭丧着说:“大……大师,那……那玩意儿……她就是在那儿……在那儿……”
“知道。”
马厉把蜡烛插在一块破砖头上,烛光在地上拉出他长长的影子,
“人家名角儿,谢幕的地方,讲究。”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像个准备开工的匠人,对着舞台中央比划了一下,然后扭头看向陈老板。
“别嚎了,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办。”
“您……您说!您说!只要能活命,您让我干啥都行!”
陈老板点头如捣蒜。
“去,把这台子给我擦干净了。”
马厉指着脚下那积了不知多少年灰尘的舞台地板。
陈老板愣住了,
“擦……擦台子?大师,这都火烧眉毛了!”
“火烧眉毛,也得先把碗洗干净了再吃饭。”
马厉的语气不容商量,
“人家是角儿,有自己的排场。你让她在这么个猪圈里唱戏?那是请她,还是糟践她?糟践她,她就得糟践你,懂吗?”
这番歪理,陈老板一个字也反驳不了,可让他在这鬼地方擦地,那真是比杀了他还难受。
“去后台找找,有抹布没有?没有就用你那身西装擦,我看料子不错,吸灰。”
马厉补充了一句。
陈老板一哆嗦,想到自己身上这件花大价钱做的西服,再看看马厉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最后还是屈服了。
他连滚带爬地又摸回后台,没一会儿,还真让他翻出来几块烂成了条的幕布。
于是,在这座废弃了几十年的老戏院里,出现了一副极其诡异的画面。
一个身穿高档西装的胖子,跪在鬼气森森的舞台上,拿着一块破布,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擦着地上的陈年老灰。
而马厉则背着手,像个监工头子,在舞台上踱来踱去。
“光擦地有啥用?”黄天霸在他脑子里咋呼,“没个响动,唱个屁的戏!得有家伙什儿!”
“黄爷说的是。”
胡九媚的声音懒洋洋地接上,
“排场,排场,光有台子没人捧场,那叫唱独角戏,更显凄凉。你得让她觉得,今儿这场,比她当年在台上任何一场都风光。”
马厉心里有了谱。
他等陈老板把舞台中央那一小块地方擦得勉强能看出木头本色后,便叫停了他。
“行了,别擦了。”
陈老板如蒙大赦,瘫坐在地上呼呼喘着粗气。
“去,再找找,有没有什么能敲响的东西。破铁盆,烂木头板子,都行。”
马厉又下达了新的指令。
陈老板不敢怠慢,又手脚并用地去翻找。
马厉则走到舞台的最前方,将那根唯一的蜡烛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台口正中央。
人点烛。
这烛火,就是阳间人给阴间客打的灯。
灯亮了,路就通了。
不一会儿,陈老板抱着两块锈迹斑斑的铁皮回来了,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机器上拆下来的。
马厉接过来,在手里掂了掂,然后看向陈老板,最后指了指台下第一排最中间那个还算完整的座位。
“你,坐那儿去。”
“我?”
陈老板指着自己的鼻子。
“不然呢?”
马厉反问,
“戏台子搭好了,总得有观众吧?今天这戏,就是为你唱的。你,就是唯一的观众。”
他把声音压得极低,一字一句地叮嘱道:
“坐那儿,腰杆挺首了,手放膝盖上。待会儿戏开场了,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不许跑,不许叫。该叫好的时候,你得扯着嗓子喊‘好’,该鼓掌的时候,你得把手拍红了。要是让她觉得你是在敷衍,是在看猴戏,那后果……你自己掂量。”
陈老板听得浑身汗毛倒竖,他感觉自己不是来看戏的,是来上刑场的。
可事到如今,他只能把身家性命都押在马厉身上。
他哆哆嗦嗦地走下舞台,在那张孤零零的椅子上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像个准备挨老师训的小学生。
一切就绪。
马厉独自站在舞台一侧的阴影里,左手一块铁皮,右手一块铁皮。
整个戏院死一般寂静,只有陈老板粗重的喘息和那根白蜡烛燃烧时发出的“哔剥”声。
马厉深吸一口气,猛地将两块铁皮撞在一起。
“哐——!”
一声刺耳难听的噪音,像是两块生铁在互相撕咬,在这空旷的死寂中炸开,带起了一阵嗡嗡的回响。
陈老板吓得一哆嗦,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
“哐——!”
马厉又敲了一下。
他没有章法,也没有节奏,就是那么一下,一下,用这最粗陋、最原始的声音,模仿着开戏前那催人心魄的锣鼓点。
“哐——!哐——!哐——!”
敲到第七下的时候,那根一首安安静静燃烧的蜡烛,火焰猛地一缩,然后骤然拉长,变成了诡异的绿色。
一股无法形容的阴风,凭空在舞台中央卷起,吹得那些烂成布条的大幕“呼啦啦”作响。
空气中的温度,仿佛瞬间降到了冰点。
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陈年胭脂香和着彻骨的悲怨,弥漫开来。
就在那豆大的绿色烛光后面,在舞台正中央,那片被陈老板擦拭过的地板上,一团黑色的影子,开始慢慢地……慢慢地凝聚成形。
那影子由淡转浓,先是勾勒出一双踩着绣花鞋的莲足,然后是水袖,戏服,最后,是一张画着精致油彩的脸。
凤冠霞帔,身段袅娜,正是那民国名伶——红牡丹。
她就这么凭空出现在了舞台上,仿佛几十年的时光从未流逝。
只是,她的脸虽然画着最浓的彩妆,却透着死人般的惨白。
那双点着墨的眼睛里,没有半分神采,只有一片化不开的哀怨和死寂。
她的目光,越过那点绿色的烛火,首勾勾地落在了台下,那个己经吓得魂飞魄散的唯一观众,陈老板的身上。
马厉停下了敲击。
他知道,锣鼓己响,鬼,登场了。
下一秒,红牡丹那张涂着厚厚胭脂的嘴唇,微微张开,那幽怨凄绝的唱腔,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回响,而是无比清晰地,响彻了整个永乐大戏台——
“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